6(第7/10页)
“我同父亲和叔叔玩过国际象棋。我知道标准的开局法。对弈者没有标新立异。上校瞟了眼右边,一个充当马的粗壮波兰人来到我面前一格。老人也让他的后翼马上前。上校让我们的象——左臂裹着绷带的矮个子男人——从我身后站到后翼马所在列与第五行相交的方格中。老人将他的后前兵上前一格。
“我当时想,如果我不是兵就好了。我面前的粗壮农民——我方马——几乎无法让我感到安全。我右边的另一个兵回头去看,然后露出龇牙咧嘴的表情,因为上校强迫他面朝前方。我没有回头。我的腿开始打战。
“上校让后前兵前进两格,站在王前兵旁边。我们的后前兵是一个男孩,可能刚满十岁,他偷偷摸摸地左右打量了一下,没有转动脑袋。我面前由农民充当的马是男孩与老人的王翼兵之间唯一的保护。
“老人左手微微一挥,他的象走到了充当他的王后的丹麦女人面前。象的脸煞白。上校第五步调出了另一个马。我看不见那个人的脸。每走一步棋,棋盘周围的党卫军都会叫嚷鼓掌,如同足球比赛的观众一样。我听见有人称呼上校的对手为‘老家伙’,而上校被称作‘大师’。
“老人弓着背探出身,就像一只苍白的蜘蛛。他将王翼马挪到了象前兵前。马年轻而强壮,他应该刚来集中营没几天。他脸上挂着白痴般的笑容,仿佛在享受这场可怕的游戏。似乎是为了回应他的笑容,上校将我们虚弱的象挪到了黑方马的位置。这时我认出了那个象。他是我们牢房的木匠,两天前给士兵修桑拿房时,被锯子割伤了手。他举起没受伤的手,拍了下黑方马的肩膀,就像朋友之间在换岗交接。
“我没有看见枪口的闪光。我身后阳台上有人开了枪,我被吓得跳了起来,正欲逃走,却被上校的意志之钳牢牢控制住。充当马的年轻人脸上的笑容在红色和灰色的迷雾中消失了,颅骨被子弹打碎。他身后的兵们都惊恐地蹲下,但又被逼着痛苦地站起来。马的尸体滚到了他出发的位置。黑兵所在的白色方格上已经出现了一摊血。两个党卫军士兵上来拖走了尸体。颅骨碎片和脑花溅到了附近的几个黑棋上。但其他人都没有受伤。房间里爆发出一阵欢呼。
“老人再次探出身子,他的象斜走到我们象的位置。黑象轻轻碰了碰木匠裹着绷带的手臂。这次枪声过了片刻才响起。子弹射入我们象的左肩胛骨,矮个子木匠向前踉跄了两步,然后坚持站立了一秒钟,抬起右臂,像是要挠左肩上的痒痒,然后双腿一弯,倒在了地砖上。一个士兵上来,用鲁格尔手枪顶住木匠的脑袋,开了一枪,然后将仍在痉挛的尸体从棋盘上拽走。游戏继续进行。
“上校让我们的王后上前两格。我同王后之间只隔着一个方格,可以看到她几乎都把指甲啃光了。这让我想起了我的妹妹斯特法,泪水竟然模糊了我的视线。这是我第一次为斯特法流泪。
“老人在醉汉的喧闹中又走了一步棋。他的王前兵快速吃掉了我们的后前兵。我们的兵是一个蓄着大胡子的波兰人,明显是正统犹太人。有人朝他连开两枪。黑方王前兵的身上覆满了我们后前兵的鲜血。
“我面前一个棋子都没有了。我看着三行之外黑马的脸。火把投下长长的阴影。党卫军士兵在棋盘外大喊着支招。我不敢回头去看上校,但我看到老人在他的宝座上挪动身子。他肯定意识到自己正在失去棋盘中部的控制权。他转过头,让自己的王翼马前兵上前一格。上校将我们仅存的象挪到与那个兵相邻的一格,挡住对方的兵,同时威胁老人的象。人群又欢呼起来。
“开局结束了,两个玩家进入中盘。双方都王车易位,并且将车投入了战场。上校让我们的王后站到我面前。我盯着她的长套衫下凸起的肩胛骨,还有背上卷曲的头发。我握紧拳头,然后松开。游戏开始后我还没有走过一步。我头痛欲裂,眼冒金星。我担心我会晕倒。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上校会任由我瘫倒吗?还是说,我丧失意志之后身体仍然会站立在这儿?我大口喘息,努力将注意力集中在远端墙壁火光摇曳的挂毯上。
“黑方第十四步,老人让他的象吃掉棋盘中部我们的马。这次没有开枪。一个大块头党卫军士兵来到棋盘上,将一把匕首递给了黑方象。大厅陷入沉默。火光鬼魅般舞动。农民蠕动着身体,似乎在奋力挣扎。我看见他臂膀的肌肉紧绷,徒劳地抵抗着上校的操控。黑方象匕首一挥,割断了农民的喉咙。党卫军士兵收回匕首,给另外两个士兵打了个手势,让他们上来收尸。游戏继续。
“我们的一个车吃掉了他们进逼的象。这次又使用了匕首。我站在年轻的王后身后,紧闭双眼。后面几步我都闭着眼,直到上校将我们的王后前挪一格。王后离开我的时候,我真想放声大哭。老人立刻将他的王后——一个年轻的丹麦女孩——沿斜线挪到他的车所在列的第五个方格。对方的王后在斜线上离我只有一格,中间没有其他棋子。我怕得几乎就要失禁。
“上校开始主动攻击。首先他让王翼马前兵上前。老人派出了他的车前兵迎击。对方的兵是个红脸男人,我认出他是森林旅的一员。上校也派出了我们的车前兵。我很难看见那边的情况。大多数囚犯都比我高,我只能看见他们的后背、肩膀、光头和汗水。他们是一群惊恐不已的人肉棋子。我在大脑中想象着棋局。我知道,我背后的那排只有我们的国王和一个车。而我这一排除我之外只有王前兵。我的前面和左面是一堆后、兵、车、象。更靠左的地方孤独地站立着我们仅存的马。他的左边则是陷入僵局的两个车前兵。黑方王后仍然在我右边威胁我。
“我们的国王——一个骨瘦如柴的六十多岁的犹太人——朝右上方斜走了一格。老人将他的车都调到了国王所在的列。突然,我们的王后后退到我们车所在列的第二格。我彻底孤立了。我盯着正前方四格之外的立陶宛犹太人,他也正盯着我,眼里流露出困兽般的恐惧。
“我被突然驱使向前,双脚在大理石地砖上拖行。我的大脑里有一种可怕的东西在推我,约束我,强迫我闭上嘴,将尖叫咽回肚子。我停在我们王后先前所在的位置,左右都有一个白兵。老人让他的黑马上前与我相对,我们之间隔着一个白格子。人群的叫喊声更大了,有节奏地反复呼喊着‘大师!大师!’的口号。
“我又迈出了一步——这次只有一格。我现在是越过棋盘中央的唯一白棋。黑方王后就在我的右后方某处。她就像阳台上的那个枪手一样,虽然看不见,却随时可以要我的命,让我感觉有如芒刺在背。我前方半米处就是黑方马那汗涔涔的脸和深陷的眼窝。他后面是哆嗦着的利维坦犹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