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第2/3页)
缓缓的靠岸,缓缓的泊留,缓缓的装卸,这一切都需要海洋和陆地大大方方地互相达成谅解和妥协。陆地和海洋既相欺又相合,船舶谄媚地摇摆着船尾,一旦接近又立即远离。一声恫吓而悲悯的汽笛,一旦远离又立即接近。这是多么不稳定,又是多么露骨的机构啊!
从这里的东边窗户远眺,海港一派杂乱,烟雾下凝结成一体。没有一点儿光彩的海港不是海港。因为它是向着光芒闪耀的海洋凸露的洁白的牙齿,被海水腐蚀的白色码头的牙齿。这里的一切都像牙科医生的诊疗室那样光耀夺目,弥漫着金属、水和消毒液的气味儿。残忍的起重机横在头上,麻醉使船舶深深沉沦于梦想和停泊的无为之中。有时候,还必须付出少量的鲜血。
海港和这座小小的信号所房屋,使海港的影像向这里聚敛,两者由此而紧密结合。这小屋本身,终于梦想着自己就是被海潮推向巨岩顶端的船只。这小屋和船的相似之处不止一二。一排排简素而不可或缺的器具,这些器具具有雪白和原色等鲜明的色彩,随时准备迎接突如其来的危难;经海风扑打的歪斜的窗棂……如今,虽然孤零零站立于一派白色的塑料大棚草莓田中央,但自己却和大海几乎保有着性的缘分。日日夜夜,深受海、船、港三者的约束,观望和凝视,甚至变成这座小屋纯粹的疯狂。那监视,那白色,那一切由你,那不稳定,那孤立本身,全都指的是船。在这里呆久了,使人如醉如痴。
——少年依然佯装热衷于工作。但是,连本多都清楚,没有船舶接近的当儿,不会有多少事可做。
“下回何时有船进来?”
本多问道。
“夜里九时左右。今天很少。”
少年回答。这种不耐烦的有气无力的事务性回答,使人感受到少年的无聊和好奇,就像透过塑料大棚窥探鲜红的草莓。
或许是有意不向来客表示敬意,少年依然只穿一件运动衫。不过,天气酷热,窗户大敞着,没有一丝风,他这种表现也没有什么不自然的地方。凭他那副身体,很难将那件清洁的白衬衫饱满地支撑起来。衬衫只是松松垮垮地套在植物性的身板上,吊在肩头的部分,形成两个白色的圆圈儿,耷拉在佝偻着的胸脯前边。虽然是清凉而硬朗的肢体,但也并不意味着柔弱。微微磨损的银币肖像般的面孔,剑眉、鼻官,以及鼻子下的唇线,整然有序。睫毛修长,眼睛俊美。
少年在想些什么?本多心里很明白。
他想必依然在为刚才戴在头上的花朵而害臊吧?羞愧的心情不由分说变成了迎客的行动,如今又像一条红色的丝线,继续在他心中缠绕。更何况,当时客人既然看到跑出去的姑娘那样丑陋,他就必须忍受着客人的误解和窃笑。本来,少年的宽容是产生这种误解的原因,眼下又反转过来刺伤了他的高贵的自尊心……少年一定在思索着这一切。
是的,事情确乎如此。本多也不相信那姑娘是这位少年的恋人。他们两个实在不相配。大致说来,这位少年只要看他那雕花玻璃般一碰就碎的柔嫩的耳轮,还有那纤细的苍白的脖颈,就知道他决不会爱上什么人。他或许永远都不会爱上谁。他十分洁癖,揉碎花瓣的手反复洗了又洗。桌上放着白毛巾,不时用来揩拭脖子和腋窝。他把刚洗过的手摊开在桌面的记事本上,看起来就像洗净的蔬菜一般清洁,好像是伸展到湖面上的幼枝。这双手是自我意识的高贵的手,指尖儿含着几分不逊和倦怠,是自觉认为只能驯服于超越之物的手。所以,这双手不打算接触尘世的物象,仅仅摆出一副用于虚空的架势而已。它不像祈祷者谦虚的手,而是志在爱抚无形之物的手。假如有单单用于爱抚宇宙的手,那么就是手淫者的手。“给我看穿啦!”本多思忖着。
这双手只想接触星月海洋而对日常生活马虎从事,本多很想见见雇用这双俊美的手的雇主。他们雇用人员的时候,从家族关系、交友关系、思想、学习成绩、健康等的调查中,究竟了解些什么呢?他们懵懵懂懂雇用的这位少年,代表着纯粹的邪恶。
走着瞧,这位少年纯粹是个邪恶!其理由很简单。因为这位少年内部诸处皆似本多。
本多装出一直眺望大海的样子,一侧的胳膊肘儿抵在连接窗边的桌面上,借住老人的阴郁这个自然的伪装,不时偷窥一下少年的侧影,沉浸于“一眼看透自己生涯”的思考之中。
通过这一生,自我意识就是本多的邪恶。这种自我意识决不懂得爱,不必亲自下手就能大量杀人,书写漂亮的悼词,借他人之死而愉悦自身。一边将世界引向灭亡,一边求得独自生存下去。然而这期间,有时也会沐浴在窗外射进的一缕阳光之中。那是印度。那是他觉悟到恶、瞬间里欲从恶中遁逃出来时遇见的印度。正是这个印度教导了他,自己曾经痛心疾首加以否定的世界,凭借道德的要求必须继续存在下去。正是这个印度,包含着自己决然无法到达的那种邈远的光明与薰香。
然而,自己的邪恶的倾向,及至老迈之年,一味将世界转为虚无,将人引向乌有,只顾走向全体性的破坏和终末。而今,这一目的尚未实现,自己将要临近终点之时,又遇到另外一个酷似自己、孕育着罪恶之芽的少年。
这一切抑或是本多的幻想。不过,他那洞若观火的认识能力,经过几多失败和蹉跌之后,本多内心里已了然有悟。只要不抱有欲望,这双眼睛的透彻与澄明没有错。何况,一眼看穿的是那些自己不满意的事物。
恶有时展现一副植物的沉静之态。结晶的恶,像洁白的药片一般纯美。这少年是美丽的。此时,或许本多觉悟到自己和他人都未曾认识到的自我意识之美好,并且沉迷其中吧?……
——庆子渐渐呆不住了,她重新涂了口红,对本多说道:
“还不走吗?”
听到老人不置可否的回答,她只好在屋子里慢悠悠挪着步子。连同身上的衣服,看起来很像一条热带懒洋洋的大蛇。她发现,挨近天花板的木架分割成四十个格档,每个格档里都摆着一面沾满尘埃的小旗。
庆子一眼瞥见胡乱缠作一团的旗子,她被那红、黄、蓝等艳丽的色彩迷住了,一边袖着手,一边仰头凝视。最后,突然把手搭在少年裸露的肩膀上。那肩膀呈锐角形,似象牙一般尖锐而光亮。庆子问他:
“那些旗子是干什么用的?”
少年惊讶地向后缩回身子。
“那个,现在用不着了。那是手摇信号旗。夜间只用发光信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