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第2/2页)
这些都和构图极为复杂的荷兰派的静物画十分相似。在大海阴郁的光线里,各种物象满含忧愁,仿佛都在午睡,遂将那徘徊船上的长久倦怠的时光,以及那不让陆地人见到的船的耻部,都在这小睡中展露无遗了。
另一方面,载有十三座巨大银色起重机的苏联船,高耸着黝黑的船首紧挨着这边。从巨大的铁索锚眼里流淌的红锈,用它流离而下的暗红的蛛网,细致周密地装点着船舷。
将这两艘船连接在陆地上的缆绳,各自牵系着两块雄大的风景,各有三根互相交叉,毛拉拉的,满满垂挂着马尼拉麻的胡须。这两艘船犹如兀立不动的钢铁屏风,从间隙里可以窥见海港繁忙不息的情景。船舷边排列的废旧黑轮胎的小汽艇,白色流线型的巡逻艇,穿梭往来,每当这时,航线临时改作平滑的水路,激荡不安的黑水也暂时平静下来。
透回忆起假日独自去参观的清水港的景象。那一次,仿佛自己心中有某种东西被掏了出来。他接触整个海港从无限广阔胸膛里涌出的叹息,还有那钢铁引擎的不绝的轰鸣,以及响彻耳畔的人的叫喊,同时品尝到压迫和解放两种不同的滋味,充满了快活的空虚。目下同样如此。但身边的父亲是个累赘。
本多说道:
“浜中家女儿的婚约,是开春时解除的,现在看来,反倒好了。你也可以一门心思用功读书了。看样子,情绪也得到了恢复,所以现在想和你聊聊。都怪爸爸不好,轻易上了他们的当。”
“不必再提了。”
透打心里感到厌烦,他的回答多少含着一些少年的哀愁和豪爽。但本多并未因此而退缩,他的真正意图不是道歉,而是下边这个一直未能找到机会向透提出来的问题:
“那姑娘写出那样的信,看来多么愚蠢啊,打一开始我就知道他们是冲着钱财来的,本来想马虎过去算了。谁知小姑娘嘴里说的那样露骨,不管怎么说都是挺叫人扫兴的。父母都在为女儿辩护,介绍人看了那信,一句话也没说。”
自从发生那件事之后,做父亲的一直闭口不提。今天一旦说出来,便毫无顾忌地滔滔不绝。这使透很恼火。因为透从直观上觉察,正像父亲欢迎他同百子订婚一样,父亲也同样欢迎这门亲事告吹。
“不过,凡是登门提亲的不都是如此吗?幸亏百子老实,使我们得以及早下手,这不是很好吗?”
透回答。他双肘支撑在海港大楼的栏杆上,也不朝父亲瞧一眼。
“所以我也认为很好嘛。不过,也不能因此而气馁,这期间,还要物色更好的姑娘呀。……但是,想到那封信……”
“那封信为何直到现在还念念不忘呢?”
本多用自己的胳膊肘轻轻抵了抵透的胳膊肘。透仿佛被骸骨触到了身子。
“那信是你让她写的吧,对吗?”
透并不感到惊讶。他想,父亲早晚要提出这个问题的。
“要是真的,又怎么样呢?”
“不会怎么样。我只是觉得,你学会了料理人生的一种本领。不管怎么说,这做法很阴暗,丝毫不显得幼稚。”
这话激发了透的自尊心。
“我也不希望人家把我看成个幼稚的人。”
“不过,从订婚到破裂,你一直扮演个不成熟的角色,不是吗?”
“一切都只是遵从爸爸的意向行事。”
“可不是嘛。”
老人迎着海风露着牙齿笑了。他的笑使透觉得恶心。父子两个想到一块儿去了。这几乎使透动了杀人的念头。要是将老人从这座大楼推下去,即刻就大功告成。不过,当他想到老人也同样会觉察到一点,少年的心顿时萎缩了。为了和一个打根基上想了解自己、同时又具有了解能力的人,成天价相互守候着生活在一起,那是异常忧郁的事。
接着,父子俩都沉默不语了。他们在楼顶绕了一周,向对面码头横向停泊着的菲律宾船瞧了好半天。
眼前是敞着门的船舱入口,一条覆盖着亚麻油毡布走廊通向这里,破烂不堪的毡布泛着灰蒙蒙的光亮。走廊转弯的地方有座通向楼下的阶梯,可以窥见旁边的铁栏杆。这不见一个人影的短小的走廊,暗示着凝缩在人们生活中的一种常态,即不论多么遥远的航海之路,都决不会从人的身边脱离。在这白色的果敢航行的巨轮之中,只有这里代表着人人家里都有的凄清而黯淡的午后走廊的一角。家里没有多少人,只有老人和儿童,显得空阔,寂寥。
突然,透猛地一转身,本多吓了一跳,立即缩起脖子。透从手提包里掏出一叠大学笔记本,那封面上用红铅笔写着“日记”二字。透趁着被本多一眼瞥见的当儿,朝着远方菲律宾船船尾的海洋里奋力投去。
“你干什么?”
“是没有用的日记,胡乱写成的。”
“这样做会遭人谴责的。”
然而,周围没有什么人,菲律宾船尾上偶然有一个船员,只是惊奇地朝海上看了一眼罢了。那用橡皮筋儿裹着的笔记本,在浪花里倏忽一闪,眼见着下沉了。
此时,船首绘着红星,用金色的文字写着“哈巴罗夫斯克”船名的白色苏联客轮,被一只拖船拖曳着,缓缓地向同一座码头靠近。那拖船竖着桅杆,看起来就像一只煮熟的红虾,毛扎扎的。将要停靠的那一带的栏杆旁,挤满迎客的人群,头发被海风吹得直立起来。孩子们骑在大人的肩头,急不可待地举着小手喊叫。
- [46]即上文Chung Lien的音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