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第2/6页)
一次,他有点儿过分靠近透,就招来一顿臭骂:
“老东西,又脏又臭,滚到一边去。”
本多气得满脸抽动,然而却束手无策。假若受到大声呵斥,他还可以对付。可是这时候的透,白皙的脸上挂着微笑,美丽无垢的眼神注视着本多,他是以冷静的口气自言自语说出来的。
在透的眼里,一起生活四年,老人越来越令他厌烦。他那丑陋衰弱的肉体,为弥补无力而没完没了的无用的唠叨,同样一件事翻来覆去说了五遍,每重复一次都对自己的话激情满怀,循环不已。那种妄自尊大,那种卑屈、吝啬,还有对自己老衰的身体过分的爱惜,以及对死的恐怖产生的令人厌恶的畏怯和怠惰,对一切都装作宽容的姿态,满布老斑的双手,尺蠖虫似的步履,每一种表情都混合着厚颜无耻的叮嘱和恳求……所有这一切都是透所厌恶的。况且,整个日本到处都是老人。
——透回到餐桌上来,他叫阿常侍立一旁服侍,给他倒咖啡,放砂糖。面包片烤得如何,他也要说三道四。
透有一种迷信的心情。他认为,能欢欢乐乐愉快地度过一天比什么都好。早晨应当是一颗没有瑕疵的水晶球。他之所以能忍受住通信员这个寂寞的职业,是因为仅仅用眼观看决不会损伤自尊心。
一次,阿常说道:
“以前,我呆过的那家咖啡馆的老板,给透君起了外号叫龙须菜,是因为您又青又细的缘故吧?”
听她说罢,透将正抽着的着火的烟头,一声不吭地顶在阿常的手背上。打那以后,阿常尽管愚蠢,说话也特别小心翼翼了。尤其是早晨伺候透吃饭的时候,阿常格外注意。四个侍女轮流值班,三人每日轮番伺候透、本多和绢江,一人候补。轮到谁伺候透吃早饭,当天谁就陪他睡觉。完事之后,立即驱逐出门,不许睡在透的卧室。这些女人每隔四天都要接受透的一次爱抚,每周一次轮到做候补的女子,可顺次放假外出一天。这样的统制无懈可击,女人们之间也没有闹什么矛盾。本多对此暗暗佩服,透实际上是自然而然地使她们听命于自己的。
透严格训练她们,管本多叫大老爷,诸事都很周到细致,没有一点儿疏漏。偶有客人来访,都一致夸赞说,这些年来,从未见到过谁家里有这么多漂亮而富有教养的侍女。透一边使本多过着自由自在的生活;一边又不住侮辱他。
——透吃完早饭,穿戴整齐,上学之前必定去一次绢江住着的厢房。绢江化完妆,穿着便服,斜倚在廊下的躺椅上迎接他。借着装病故作媚态,是她最新的花招。
此时,透以一副率真而亲切的态度面对丑陋的疯女,他坐在廊缘上说:
“早上好,你心情如何?”
“还好,今天多谢你啦。……美女多病,光是早晨的化妆就费尽心机。如此懒懒地靠在躺椅上,应声道:‘还好,今天多谢你啦。’要知道,只有在这样的瞬间里,这个世界才会飘荡着无常的美好气氛。美如沉甸甸的花朵,一闭上眼睛,就摇曳在眼前。怎么样?这是我呈献给你的惟一的报答啊!我很感谢你。在这个世上,我一无所求,能够满足我愿望的温柔的男子,只有你一个。况且,自打我来这里之后,每天都能见到你,可以不必外出。要是没有你这个养父就好啦。”
“放心吧。他快要完啦。九月的那件事已经了结,其后一切都进展顺利。到明年,我给你买一只钻石戒指。”
“太高兴啦。我时时都在巴望着那一天呀。今天还没有钻石,有花就行啦。我把院中的白菊作为今日的花吧。能帮我采一朵来吗?真高兴。不是那枝,是花盆里的。对,就是那枝低垂着的大白菊花,花朵像一根根银线。”
本多精心培育的盆菊,透毫不留情地折了一枝送给绢江。绢江好似一位病恹美人,满怀惆怅,手里转动着那枝大轮白菊花,嘴角含着淡淡的微笑,然后将菊花簪在自己的头发上。
“好了,你走吧。别迟到了。上课期间也要时时想到我呀。”
她说罢,摇手告别。
——透到车库里,用车钥匙打开“野马”牌跑车的引擎。这辆车是今春开学时他叫父亲作为贺礼买的。如果说轮船那种笨重而富于浪漫气息的机关,也能那般乘风破浪行驶于万顷碧波之上,留下鲜明的航迹;那么,拥有八汽缸的“野马”敏锐而纤细的机关,为何就不能踢散无聊的人群,从一堆堆肉上纵横疾驰,飞溅起鲜红的血潮,犹如轮船荡起银白的水花呢?
然而,这些都给静静地抑制住了。安抚,压抑,强使它装出一副平和、温雅的样子来。人们将这辆锐利的跑车,当作一件寒光闪闪的利器,满含赞叹地瞧着。它为了证明自身不是凶器,硬是将发动机附加一层美丽的抛光外罩,强作微笑。
而且,时速二百公里的跑车,早晨行驶在本乡三丁目潮水般混杂的人流之中,这本身就只能是极端的自我抚慰。因为,时速限制是四十公里之内。
……九月三日事件。
这是本多和透之间当天早晨发生的一次小小口角的继续。
整个夏天,本多去箱根避暑,幸好没有和透在一起。自从御殿场别墅遭火焚之后,本多一直不愿再谈别墅的事儿,御殿场烧毁的宅基地原样搁置不顾。每年一到夏季,他的身体耐不住暑热,就到箱根旅馆里消夏。透呆在东京,到处游山玩水,他喜欢同朋友们结伙开车旅行。九月二日晚,本多回到东京。父子很久没有见面,此时,本多从透那一无遗憾的晒得黧黑的脸上,发现那双清亮的眸子里,燃烧着愤怒的火焰。本多看了震颤不已。
紫薇花怎么啦?三日一大早,本多到院子里一看,不由惊叫起来。厢房前边那棵古老的紫薇花树被连根砍倒了。
本多夏天一直不在,七月初,绢江住进了院子里的厢房。额头曾经被透击破的本多,渐渐对透畏惧起来,所以对于绢江的进入,他只好言听计从,百依百顺。
听到一声喊叫,透旋即来到院子里,他左手拎着火筷子。透的卧室原是由接待贵宾的客厅改造而成,保有家中惟一的壁炉,即使夏季,火筷子照旧挂在炉端的钉子上。
透深知,只要看见自己手拿这件东西出来,曾被划破额头的本多,就会像狗一样浑身打哆嗦。
“你拿那个又想干什么?这回我可要报警啦。上次想到家丑不可外扬,便硬是忍住了。这回我再也不会原谅你,你可要放明白点儿!”
本多使出浑身力气说出这段话,两个肩膀不住抖动。
“你不是也拿着拐杖吗?可以用那个自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