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第5/6页)

由于男子稍微拉开些距离,本多放下心来,从树木对面窥视着草丛。然而他已经失去了悸动,代之而来的是充塞胸臆的不安,还有愤懑与悲伤。越想求得忘我,越是远离忘我。这里正是观看草上男女的最佳地点,但他们的行为本身,仿佛明知被偷看而故意表演似的,令观看的人感到扫兴。没有视觉的快乐,偷窥的内里既没有强势进攻的甘美的紧迫感,也没有明晰本身的自我陶醉。

虽然只有一二米的间距,但光线微薄,看不清身体细部和脸上表情。中间没有障碍物,不好进一步接近。本多心想,看着看着总会唤起往昔的悸动,他一手支撑着树干,一手拄着拐杖,眺望着躺卧在草丛里的男女。

那个矮个子男人不再来打搅他了,本多却净是回忆起那些无关紧要的事:他的拐杖笔直而不弯曲,不能像那位老人一样用拐杖灵巧地撩起裙裾,他是学不来那一手的;那位老人想必已经老迈,肯定死去了;森林周围的“看客”之中,这二十年间死去的老人一定很多;即使那些年轻的“演员”也都结婚而离开这里,有的死于交通事故,有的死于早期癌症、早期高血压以及心肾等疾患;“演员”的变化当然要比“看客”更显著,眼下他们住在郊外的小区,从东京乘私铁需花上一小时才能到达,如今或许呆在家中,撇开老婆孩子的吵闹,两眼正盯着电视;要不多久,下回该轮到他们作为“看客”到这里来了……

突然,支撑着树干的右手触到一个软塌塌的东西,一看,是只大蜗牛,正沿着树干向下爬行。

本多轻轻挪开手指,他相继触到那软体和硬壳,好比先是摸到浸泡过的黏湿湿的肥皂残渣,接着又碰到肥皂盒的塑料盖,心里残留着恶心的苦味儿。仅凭这种触感,世界就有可能像扔进硫酸槽里的尸体,眼看着被消融殆尽。

当他再次将目光投射到那对男女身上的时候,本多的眼里几乎充满热望。让俺的眼睛也陶醉一下吧,快点儿让俺陶醉,哪怕一瞬间也行。世上的年轻人啊,无知无言,对老人不遑一顾,只管自己乐在其中。那么也让俺和你们一样陶醉一番吧。……

女人衣衫不整地横躺在周围喧闹的虫鸣之中,她稍稍抬起上半身,两手搂住男人的脖子。头戴黑色贝雷帽的男人,伸手使劲儿插入女人的裙子底下。他那认真抖动的手指,也传向穿着白衬衫腰背上的皱纹。女人依偎在男人臂弯里,扭曲的身子犹如螺旋楼梯。她娇喘频频,好像急不可待地吞咽着必须喝下的汤药,仰着头同男人接吻。

……凝神注视的本多,眼睛都疼了。看着看着,他觉察,一直虚空的心底,立即涌起曙光初露般的情欲。

此时,他看到男人将手伸向屁股后头的口袋,是担心金钱被盗吗?欢爱之中竟然还有这份心思,这使本多感到厌恶。好不容易涌现的情欲,又立即冻结了。可是紧接着刹那间发生的事,使得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原来那男人从裤兜里抽出一把弹簧刀。他用大拇指一摁,立即嘶的一声,宛若蛇吐信子,在黑暗里闪着寒光。不知道划伤了哪里,女人发出一声嚎叫,男人火速站起身来,转首环顾四方。黑色贝雷帽歪斜到后脑勺上,前额的头发和脸孔开始映入本多的眼帘。头发完全白了,清癯的面孔刻满皱纹,这是一副年过六旬的老人的面颜。

本多呆然若失,那人蓦地穿过他身边,疾风般迅速逃走了。瞧那动作,很难想象是个上了岁数的老者。

“快逃吧,待在这里很危险啊!”

那个鼠眼矮个子,喘息着附在本多耳边催促道。

“可是我跑也跑不动啊!”

本多气馁地回答。

“糟糕,稀里糊涂地逃跑,反而招来怀疑,还是当个证人为好。”

矮个子咬着指甲犯起了踌躇。

传来哨子声。杂沓的脚步声。人们吵吵嚷嚷站起身来。手电的光束透过近在咫尺的灌木丛,上下飞舞。巡逻警察们一起围着倒在地上的女人,高声地谈论着。

“伤着哪里啦?”

“大腿。”

“伤得不厉害。”

“罪犯是个怎么样人?啊,说呀!”

女人脸上映射着手电的光芒,蹲着的警察站起身子。

“是个老人,不会跑得太远吧。”

本多浑身颤栗,额头抵着树干,闭上眼睛。树身湿漉漉的,仿佛蜗牛爬到了脸上。

他微微睁开双眼,感到灯光正向自己这里逼近,背后蓦地被人一推。从手的高度上,他知道是矮个子干的。本多的身子跌跌撞撞脱离了粗大的树干朝前栽去,额头差点儿同警察相撞。那警察一把拽住他的手。

——善于到警察署采访丑闻的某周刊杂志的记者,为着另一桩案件刚刚来过。他听到神宫外苑有女子被人刺伤,真是喜出望外。

那女子接受急救,大腿缠上了宽大的绷带。本多被带去同女子见面,费了三个小时的周折,才证明自己清白无辜。

“不论怎么说,也不可能老成这个样子啊。”女人说。“那人是两小时前在电车上认识的。虽说上了年纪,可是打扮得很年轻,又会甜言蜜语,是个社交型的主儿。没想到他会干出那档子事来。咳,至于他的姓名、住址和职业,我一概不知。”

同女人见面前,本多很挨了一顿斥责,查验了身份。像他这种身份的人,不得不亲自一一讲清楚为何在这个时刻呆在这种地方。二十二年前一位老资格的律师朋友对本多讲起的那件可怕的事情,如今又在他自己身上出现了。本多不得不感到就像做了一场梦。这座古老的警察署大楼,审讯室污秽的墙壁,亮得出奇的电灯,还有做笔录的那位警察光秃的前额,这些都不是现实之物,而是以梦中明晰的幻影显露于眼前。

凌晨三时,才放本多回家。女佣起来,带着很不情愿的表情为他开门。本多一言未发地钻进被窝,一夜噩梦连连,醒了好几次。

打第二天早晨起,他就患感冒了,卧床不起。躺了一周才好。

今早似乎感到有些轻松,透难得地走来,脸上闪过一丝微笑,随手将一本周刊杂志放到本多的枕畔。

他瞥见这样一个标题:

原窥色老手审判官,险些被当作杀人犯误捕

本多掏出老花镜,心中涌起一阵不快的悸动。这篇报道惊人得准确而又详尽,连本多的名字都毫不留情地登出来了。文末的结语指出:

八十岁窥色老手的出现,证明日本社会中老人的势力,似乎已经波及色情世界了。

本多氏的此种奇癖并非自今日始,二十多年前,这一带就有好多人熟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