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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多含泪低头致意。

“欢迎光临。”

门迹朗声招呼道。

“很冒昧地给您写了那封信,实在有些失礼。您欣然答应会见我,真是太感谢了。”

本多想着言语万不可造次,结果越发显得拘谨起来,听到自己喉咙管里憋着口痰,声音带着老年人的沙哑,自觉很难为情。他不由又加了一句:

“信是寄给执事师傅的,想必您也看到了吧?”

“是的,我拜读过了。”

谈话到这里,暂时冷场。徒弟趁此撇下门迹悄悄离开了。

“过去的日子很令人怀念,如今我也老成这副样子了,今天不知有明天。”

听说门迹看了信,本多顿时来了兴头,言语也有些轻佻起来。这时,门迹微微摇晃着身子。

“读了信,觉得您对禅门甚为热心,看来也是一种佛缘,所以才决定见面的。”

本多的内心尚残存着一两滴青春的余沥,听了这话立即涌流出来。他仿佛又回到六十年前向老一代门迹逐一畅抒年轻人热情的那个日子。于是,他抛掉一切客套,继续说道:

“那时为了清显君的事到这里来做最后的恳求,可是老一代门迹没有让我见您。后来想想,那也是不得已的事。不过,当时总觉得有些悔恨。不管怎么说,清显君是我最好的朋友啊!”

“那位清显先生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本多惊呆了,他睁大眼睛。

本多虽说有些耳聋,但这句话是不会听错的。门迹这话的意思太不近人情了,他只能认为自己是幻听。

“啊?”

本多又反问一声,他想让门迹再重复一遍。

“那位清显先生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门迹又把相同的话重说了一遍,但脸上没有丝毫耍弄手段、故作韬晦的影像,反而像童女一般,带着天真而又好奇的神情,从内心里不断流露出静谧的微笑。

本多终于觉察到门迹是想叫他亲口再谈一谈关于清显的事,一边提防着不可言辞失礼;一边又絮絮叨叨叙述了清显同自己的交往、清显的恋爱以及悲惨的结局。这些都是他一天不曾遗忘的往事啊!

本多冗长的谈话过程中,门迹端正地坐着,脸上含着不绝的笑意,还多次“是吗,是吗”地应和着。其间,一老端来了冷食,她优雅地品用着。即便在这一时刻,她也没有听漏本多一句话。

门迹听完本多的叙述,一无感慨地带着平淡的口气说道:

“这故事倒是挺有趣的。不过,我不认识那位松枝先生。还有那位和松枝先生有过一段情缘的女子,想必记错人了吧?”

“可是门迹师傅,您的本名不是叫绫仓聪子吗?”

本多一边剧烈地咳嗽,一边急切地问。

“是的,那是我的俗名。”

“要是那样,您不会不认识清显君呀。”

本多感到一阵恼怒。

她说不认识清显,已经不是忘却,只能是有意回避。当然,对于门迹来说,它一口咬定不知道清显此人,或许心有隐衷,但这在俗世妇女自当别论,身为德高望重的老尼,却睁着眼说瞎话,不但令人怀疑她的信仰之深浅,而且将俗界的伪善带入佛门,那么她当初祝发为尼的用意也就大成问题。今天,六十年来为本多所梦寐以求的面晤,刹那间遭到了背叛。

本多这里穷追不舍,甚至越出常规,然而门迹却丝毫不为所动。如此的酷热天气,身穿浓紫披风的门迹,看似周身清凉,声音和眼神不见一丝紊乱。她用委婉而优美的声音说道:

“不,本多先生,我在俗世所获得的恩爱一点儿也没有忘记。但是,这位松枝清显先生,我连名字都未听到过。这个人是否根本不存在,而您偏偏弄岔了呢?或者说本多先生认为有这个人,而实际上自开天辟地以来就根本不存在这样一个人呢?听了您的一番话,我只得这么想啊。”

“那么,我同您是怎么认识的呢?况且,绫仓家和松枝家的家谱总还存在吧?户籍也有的吧?”

“要说俗世的结缘,借助那些不就可以解释通了吗?不过,本多先生,我问您,那位叫清显的人,您在这个世上真的见过他吗?还有,您能否明确告诉我,您和我以前在这个世上真的见过面呢?”

“我记得很清楚,六十年前我到这里来过。”

“记忆本身就像一副虚幻的眼镜,既能映出本来不该存在的邈远的幻景,又能映出近在咫尺的幻景。”

“假如说清显君本来就不存在,”本多觉得自己仿佛迷茫于云雾之中,眼下会见门迹也似乎若梦若幻,就像漆盘上呵的一口雾气,眼见着消泯了。他想找回自己,不由叫了起来。“倘若如此,勋也不存在,金茜也不存在。……此外,弄不好我也……”

门迹这才略显有力地凝视着本多。

“这个也只能靠各人去体会了。”

——两个人久久默然相对。不一会儿,门迹轻轻拍拍手,徒弟出来了,手指伏在门槛上。

“好不容易来一趟,就请看看南面的庭院吧。我呀,在前头引路。”

门迹的手由徒弟挽着走在前边,本多像被人操纵一般站起身子,跟着师徒二人,穿过晦暗的书院。

徒弟打开障子门,将本多领到廊缘上。宽广的南院立即尽收眼底。

满院的草坪以后山为背景,在炽热的夏阳里耀目争辉。

“今天一早,布谷鸟就叫了。”

年纪尚轻的徒弟说道。

草坪尽头院中的林木以枫树为主。可以看到一处通往后山的栅栏门。虽然是夏季,但枫树缀满红叶,于青绿丛中灼灼如火。院中散散落落铺着脚踏石,石头旁边羞怯地开放着红瞿麦花。左侧的角落有一架古老的辘轳。草坪中央放置着一张青绿色的陶瓷卧榻,在炎阳下看起来,一坐下去皮肤就会被烤焦。后山山顶上的蓝天,夏云耸峙着炫目的肩膀。

这是一座娴雅、明丽而宽阔的庭院,在建筑上并不显得奇巧。捻佛珠般的蝉鸣占领着这里。

此外再没有别的声息,显得寂寞至极。这座庭院什么也没有。本多意识到,自己来到一个既无记忆又无一物的地方。

庭院沐浴着夏日的炎阳,静悄悄的。……

昭和四十五年十一月二十五日

  1. [57]皇家居所以及拥有门迹的寺院,按等级建筑绘有横式条纹的围墙,以五条为最高。​
  2. [58]原文为“月次屏风”,绘有一年中每月节日活动场景以及从公卿至庶民各阶层风俗习惯的彩画屏风。​
  3. [59]原文为“风炉前”,茶庭或广厅内用于遮挡茶道用具的屏风或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