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检察官堀中尉晋升中尉,是三年前,也就是昭和五年三月,他住进旅馆的时候已经是中尉了吧?
北崎这点没错。一开始就是两颗星,不记得他后来又开过晋升庆祝会。
检察官就是说,他住过三年以内一年之上了。
北崎是的,是这样的。
检察官堀中尉那里经常有客人来访吗?
北崎有好多人来过。女客倒是没有一个,不过,经常有些年轻人和学生出出进进,他们是来听中尉谈话的。中尉当然也喜欢这些客人,到时候就从饭馆叫些饭菜来给客人吃,照顾得很周到,看来是花了不少钱啊。
检察官这种事儿是从何时开始的呢?
北崎从一住进来时就是这样的,是的。
检察官中尉给你谈起过客人来访的情况吗?
北崎没有,他和三浦中尉不同,待人很冷淡,不愿理睬我,哪里还会告诉我有关来客的事呢……
检察官等等,那位三浦中尉是谁啊?
北崎他一直住在旅馆二楼顶头的一间,位于堀中尉房间的斜对过。他虽说有点儿粗鲁,但人很风趣……
检察官你说说,在堀中尉的来客中,有没有你所记得的人呢?
北崎这个嘛,有的。一天晚上,我给三浦中尉送晚饭,经过堀中尉房间前,只见障子门紧闭,里面突然传来堀中尉的吼叫,像发布命令似的,把我吓了一跳。
检察官堀中尉说了些什么呢?
北崎这件事倒是记得很清楚。他大声喊到:“好了,停止吧。”
检察官到底是叫什么停止,你听见了吗?
北崎呀,这个嘛,倒是不知道。当时只是打门前经过,只听见他的吼声,又怕饭菜凉了,再加上腿脚不便,就像这样子,只想着赶快送到三浦房里就完事了。那天晚上,三浦中尉似乎饿坏了,很早就催促道:“喂,老头子,快点儿送饭来!”心想,要是在这里打翻了饭菜,就该轮到我挨三浦中尉的骂了。我把饭盘朝中尉眼前一放,中尉只是冷笑着说了一句:“嗬,干上啦。”此外再没有听他说什么。我以为这正是军人的好处啊。
检察官那天晚上有几个人来看堀中尉?
北崎这个嘛,好像是一位……没错,是一位。
检察官中尉叫喊“停止吧”,到底是哪天晚上呢?因为这很重要,请你好好想想吧,几年几月几日?你记不记日记呢?
北崎不,哪里话呀。
检察官你听懂我的问题了吗?
北崎哎?
检察官你写日记吗?
北崎哦,日记?我不写日记。
检察官那么,那天晚上究竟是何年何月何日何时呢?
北崎这个,肯定是去年的事儿,不是夏天,也不像是初夏或初秋,似乎天气较凉,但也不是很冷。我想是去年的四月以前和十月以后,时间嘛,是吃晚饭的时候。哪天呢……唉,有点儿忘了。
检察官能否判定一下,到底是四月或十月,还是三月或十一月呢?
北崎好的,我现在正拼命回忆呢……嗯,不是十月就是十一月。
检察官是十月还是十一月?
北崎这一点确实记不清了。
检察官是否可以定在十月末到十一月初呢?
北崎是的,我想可以。实在对不住啊。
检察官当时的客人是谁啊?
北崎我不知道他的名字,每次堀中尉只是吩咐我,几点钟有几位年轻人来访,叫我放行。
检察官那天晚上的客人很年轻吗?
北崎是的,好像是个学生哥儿。
检察官还记得模样儿吗?
北崎这个……记得。
检察官证人请向后看看,那一排被告中,有没有那天晚上的客人?可以走过去一个一个地辨认。
……
勋任凭那个弓着腰的高个子老人来到面前,仔细端详着自己的脸。老人深陷的眼睛像牡蛎一般混浊,焦褐色的血管布满眼白,瞳孔紧紧被包围在中间,变成一点毫无光泽的黑痣。
“那天晚上不就是我吗?”
勋当场禁止开口,他只能用眼睛拼命向老人示意。但是,老人的眼睛虽然面对着勋的脸,但两人之间仿佛卷入一团沆荡的迷雾,他的视线一直游移不定。
他的拐杖微微在地板上挪动了一下,这回轮到井筒了。除了勋,再没有谁被老人那般久久盯视,所以勋确信老人认出自己了。
北崎回到证人台的椅子上,看样子是在极力追索即将像烟雾一般飘离脑际的记忆。他用拐杖支撑手臂,手指按在前额上,神情茫然。
坐在法坛上的检察官,用苛酷的语气讯问道:
“怎么样?想起来了没有?”
北崎根本不看检察官,用难以听清的嗓音,似乎对着映在法坛镜板的自己朦胧的身影说话。
“唉,实在记不太清了,最先哪位被告……”
“是饭沼吗?”
“我不知道名字,最左边那位青年的脸似乎有些面熟,他肯定是来过旅馆的,但弄不清楚是否就是那天晚上的那位客人。也许他不是来看堀中尉,偶尔被我撞见了,也有可能。”
“你是说,他是三浦中尉的客人吗?”
“不,那倒不是。从前有个青年,带着一位女子,曾在旅馆院内的厢房里呆过,莫非就是他?……”
“饭沼带着女人来过吗?”
“我实在记不清楚了,不过看起来有点儿像。”
“那是什么时候?”
“我刚才还在想呢,算起来那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
“二十多年前,饭沼带女人来过?”
检察官随口问道,旁听席上腾起一阵笑声。
老人对大家的反应毫不在乎,他执拗地重复着。
“是的,是这样的。是二十多年前……”
由此可知,这位证人是否有作证的能力。起初,本多也跟着大伙儿一同嗤笑北崎的年迈昏聩,可是当他嘴里重复老人“二十多年前”这句话时,刚才的嘲笑突然转化为一阵战栗。
本多曾经听清显详细讲述过他在北崎军人旅馆院内厢房里幽会的情景。当时的清显和勋之间,除了年龄相同,外貌一点儿也不相像。但在接近死亡的北崎心里,已经产生的记忆的混乱,同在一座古老房子里发生的事情,色彩或浓或淡,已经超越时光结合到一起。昔日火热的情爱和如今新鲜、热烈的忠义,在超越规矩和摆脱准绳之处所,相互融汇,于被搅混得如泥沼一般生涯的记忆表面上,开出两朵俊秀的红白莲花。从观念上说,也可以看作一朵并蒂莲。这种阴差阳错,在老朽衰迈的北崎心里,犹如积淀的灰色池沼上,欻然闪现一缕奇妙的澄明的光线。而老人一心要攫住这缕莫名的澄净的光线,所以他才不顾众人的嘲笑和检察官的盛怒,顽固地反复念叨着同一句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