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共汽车(第2/3页)

168路车没停下,拐了两个弯,径直开入墓园柱廊前的空地。两个女孩穿过走道,到车门前,后面依次是雏菊、菖蒲、马蹄莲,再后面的一堆人看不清楚。花气袭人,看来坐在车另一头鼻子会舒服不少。克拉拉静静地坐在窗边,欣慰地看到这么多人下车。黑色康乃馨出现在高处,小伙子站起来,让黑色康乃馨过去。他身体歪着,一半卡在克拉拉前排的空位上。小伙子帅气,质朴,坦诚,也许是药店伙计,也许是会计,也许是建筑工人。公共汽车缓缓停下,车门嘎吱一声打开。小伙子在等大家下车后尽情选个好位子坐,克拉拉也和他一起耐心地等,希望菖蒲和玫瑰一块儿下去。车门开着,所有人一路纵队,看着她,看着他,谁也不走。花儿晃来晃去,似乎有风,从地面升起、吹动植物根茎、吹动所有花束的风。马蹄莲、红色康乃馨、后座上捧花的男人、两个女孩、雏菊老人都下车了。只剩下他们俩,168路公共汽车似乎一下子小了、灰了、美了。克拉拉认为他最好、也基本应该坐到她身边来,尽管他有整整一车的位置可以选。他坐了过来。两人低下头去,看着自己的手。手在那里,不过是手而已,没别的。

“恰卡利塔墓园到了!”售票员喊道。

看着他催促的目光,克拉拉和男乘客回答得中规中矩:“我们买的是一毛五的票。”他们只想到这一句,足够了。

车门还是开着,售票员走了过来。

“恰卡利塔墓园到了。”他几乎在一个字一个字地解释。

小伙子看都没看他一眼,克拉拉反倒心生同情。

“我到莱蒂罗。”她把票拿给售票员看。撕呀,撕呀,售票员,一张蓝色票,或一张粉色票。司机望着他们,几乎离开了驾驶座。售票员迟疑地转过身,冲他做了个手势。后车门嘎吱了一声关上(前门没人上车),168路盛怒之中,猛晃几下,起步加速,发足狂奔,克拉拉的胃里一阵不适。售票员靠在司机身旁的镀铬栏杆上,深邃的眼神凝视着他们。他们也回视过去,直到汽车拐入多莱戈街。之后,克拉拉感觉小伙子趁前方视线被部分遮挡,慢慢地把手放在她手上。手很软,很暖。她没抽手,沿大腿缓缓将手挪至膝盖附近。公共汽车风驰电掣,全速行驶。

“好多人啊,”他开了口,声音几不可闻,“一股脑儿全下去了。”

“他们带花去恰卡利塔墓园。”克拉拉说,“每到周六,好多人去墓园扫墓。”

“没错,可是……”

“不错,有点怪。您注意到……”

“注意到了。”他几乎打断了她的话头,“我注意到了,您也有同样的遭遇。”

“奇怪,现在又没人上车了。”

一个急刹车,火车挡道。车狠狠晃了一下,两人心头一惊,身子直往前冲,又松了一口气。汽车像一具庞然大物,抖个不停。

“我到莱蒂罗。”克拉拉说。

“我也是。”

售票员没动弹,怒气冲冲地和司机说了什么。他们看见(他们都在密切关注车内的动向,只不过不愿意承认)司机如何离开座位,如何沿走道向他们走来,售票员如何紧随其后。克拉拉发现司机和售票员盯着小伙子,小伙子浑身绷紧,似乎在积聚全部的力量。她腿发抖,和他肩靠着肩。这时,火车头呼啸而过,黑烟蔽日。司机正在说些什么,被快车的轰鸣声完全淹没。他在距离他们两个座位前停下,弯下身,像是要跳起来。售票员按住他一只肩膀,拦住他,急不可耐地指给他看:最后一节车厢叮叮当当地撞着铁轨开过去了,挡道栏杆正在升起。司机双唇紧闭,转身跑回驾驶座。168路暴跳一下,对准铁轨,冲上斜坡。

小伙子身体放松,在座位上缓缓滑下。

“我可从来没遇上过这种事。”他似乎在自言自语。

克拉拉想哭。眼泪等在那儿,随时候命,可哭也没用。不用想,她明白一切正常,空荡荡的168路公共汽车上,除了她,只有另一位乘客。要想抗议车内的秩序,打铃,在第一个拐角下车就是。可目前一切正常。唯一不该出现的想法就是跳下车去,挪开重新握紧她的那只手。

“我害怕,”她只说了这么一句,“哪怕衬衫上别着几朵紫罗兰也好啊!”

他看着她,看着她毫无装饰的衬衫。

“我有时会在口袋上插朵茉莉,”他说,“今天出门匆忙,没顾得上。”

“真可惜!不过,我们要去的是莱蒂罗。”

“当然,我们要去的是莱蒂罗。”

这是对话,一段对话。要留心,要接住话头。

“能开点窗吗?这里头闷得我喘不过气来。”

他惊讶地看着她,因为他几乎有点冷。售票员一边和司机说话,一边斜眼看着他们。过铁道后,168路没再停下,已经拐入卡宁和圣塔菲大街。

“这个位子的窗户是死的。”他说,“您瞧,汽车里就一个位子这样,挨着紧急出口。”

“哦。”克拉拉回答。

“我们可以换个位子座。”

“别,不用了。”她握紧他的手,不让他站起身,“我们动得越少越好。”

“那好吧。不过,前面一排窗户可以打开。”

“不用了,真的不用。”

他等了一会儿,以为克拉拉还要说点什么。可她在座位上越缩越小,目光完全投在他身上,逃避前方悄无声息或热力十足传来的怒火。小伙子把另一只手放在克拉拉膝上,克拉拉也把自己的另一只手放了上去。两人暗暗地手指交流,温暖地抚摸对方的手掌。

“人有的时候就是这么粗心大意。”克拉拉不好意思地说,“以为都带全了,还是忘了点什么。”

“问题是我们不知道会遇上这事儿。”

“算了,就这么回事。他们都盯着我看,尤其是那两个女孩子,我感觉糟透了。”

“完全无法忍受。”他抗议道,“您注意到她们怎么商量好,盯着我们看的吗?”

“说到底,拿的不过是菊花和大丽花,”克拉拉说,“居然还那么自大。”

“因为有其他人撑腰。”他怒气冲冲地断言,“我位子上那个一脸鸟样、捧着半蔫康乃馨的老头,后座上的我没看清。您认为他们所有人……?”

“他们所有人。”克拉拉说,“我一上车就看见他们了。我在诺戈雅街和圣马丁大街的拐角上的车,几乎马上转过头去,看到他们所有人,所有人……”

“幸好都下车了。”

行至普埃伊莱顿大街,一个急刹车。皮肤黝黑的警察站在高高的岗亭里,手臂张开在训斥着什么。司机滑下驾驶座,售票员想拉住他袖子,他挣开了,沿过道走来,缩着身子,眨着眼睛,嘴唇濡湿,望望他,又望望她。“放行了!”售票员叫了起来,嗓门很怪。公共汽车后面排成长队,十个喇叭齐鸣。司机悲痛欲绝地跑回驾驶座。售票员对他耳语了几句,不时地回头看看他们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