奸诈的女人(第3/5页)
马里奥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吻她,也许,在昏暗的客厅里,他就那么静静地、被动地品尝黛莉娅这杯美酒。她弹起钢琴,前所未有的美妙动听。她请他改日再来。他们从未用这种嗓音说过话,从未如此沉默不语。马尼亚拉夫妇猜到点什么,挥舞着报纸走了过来,通报飞行员大西洋失踪的新闻。那些天里,许多飞行员永远留在了大西洋。有人开灯,黛莉娅生气地从钢琴边走开。马里奥觉得,她面对灯光的那一刻酷似被晃了眼的蜈蚣沿着墙壁疯狂逃窜。她站在门边,手伸开又握紧,握紧又伸开。后来,她似乎害羞地回过头,斜着眼,望着马尼亚拉夫妇。她斜着眼望着他们,脸上露出了微笑。
不出马里奥所料,那天晚上,他几乎可以肯定黛莉娅平静的背后是脆弱,两位男友的死无时无刻不压在心头。罗洛就算了,过去了。赫克托的死打破了内心的平静,让她彻底崩溃。黛莉娅的身上留下了一些恼人的怪癖:摆弄香精和动物,和简单灰暗的物质打交道,亲近蝴蝶和猫,呼吸困难,散发死亡的气息。马里奥发誓要付出无尽的爱,在明亮的房间或远离痛苦过去的公园,守护多年,将黛莉娅的心病治愈。也许不必和她结婚,只要将这段平静的恋情持续下去,直到她认为死神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与她纠缠,送下一位男友踏上死亡的征程。
马里奥开始给黛莉娅带香精,原以为马尼亚拉夫妇会高兴,谁知两位老人很不开心,尽管到头来,他们还是会妥协让步,一言不发地离开,尤其在品尝时间:客厅,夜幕降临时,闭上双眼,仔细分辨——有些配料加得很少,让人怎么也拿不定主意——一小块新品的味道,阿尔帕克锌白铜碟里的小小奇迹。
马里奥品尝新品,作为交换,黛莉娅答应和他看电影或去帕勒莫区散步。周六下午或周日上午来家里找她,马里奥总会见到马尼亚拉夫妇感激和会心的眼神。看起来老两口更乐意在家听广播或打扑克,可他担心黛莉娅不喜欢自己出门,把老人留在家里。尽管和马里奥在一起,她情绪还行,可带马尼亚拉夫妇出去的那几次,她更开心。她在农业博览会上玩得非常尽兴,买巧克力吃,买玩具玩,回家盯着玩具研究半天,玩够了才罢休。清新的空气对她的健康有益,马里奥见她脸色越来越红润,步伐越来越坚定。遗憾的是,她一到晚上就钻进实验室,对着天平、夹钳没完没了地冥思苦想。夹心糖吸引了她全部的注意力,让她完全顾不上酿酒,现在,她很少让人品尝她的试验成果,从来没请过马尼亚拉夫妇。马里奥没来由地瞎猜,也许马尼亚拉夫妇拒绝新品,更喜欢大众口味的糖果。如果黛莉娅在桌上放一盒糖,摆出请他们吃的架势,不明说,他们会挑最简单的老式的那种,甚至切开看看里头装的究竟是什么馅。黛莉娅坐在钢琴边那种无声的落寞,佯装的心不在焉,让马里奥觉得很有意思。她总会把新品留给他,临走前,从厨房用阿尔帕克锌白铜碟盛出来请他品尝。一次,黛莉娅弹琴弹晚了,让马里奥陪她进厨房取新口味的糖果。灯一亮,他见猫咪蜷在角落睡觉,蟑螂在地砖上四处逃窜。他想起自家的厨房,塞莱斯特妈妈总会沿墙边洒下黄色的驱蟑螂粉末。那天晚上的夹心糖是摩卡味,带一丝奇怪的咸味(尝到最后的最后才会有),好像最里头藏着一滴泪。说起眼泪,他想到的是罗洛在门厅落下的其中一滴,这么想真傻。
“金鱼很伤心。”黛莉娅指着小石子和假水草装饰的鱼缸,对他说。一条半透明的粉红色小鱼嘴巴有节奏地一开一合,打着盹,冰冷的眼睛像一颗明亮的珍珠,看着马里奥。那只咸咸的眼睛让他想起滑落在齿间夹心糖里的一滴泪。
“要给它勤换水。”他建议。
“没用。它老了,病了,明天就要死了。”
这话听在马里奥的耳朵里,无异于病情再次恶化,回到最初那个身穿丧服、备受折磨的黛莉娅。那些事、台阶、码头依然那么近;赫克托的照片会突然出现在长袜间或夏天穿的衬裙间;一朵干花——罗洛灵堂里的——插在衣橱门内的宗教圣像上。
离开前,他向她求婚,求她在秋天嫁给他。黛莉娅一声不吭,盯着地面,似乎在客厅寻找一只蚂蚁。之前,他们没谈过这个话题,黛莉娅似乎想习惯习惯,回答前好好考虑考虑。后来,她突然直起身,容光焕发地看着他,嘴唇微微发抖,美极了。她做了个手势,几乎像魔术似的手势,似乎在空气中打开了一扇小门。
“这么说,你是我未婚夫了。”她说,“我觉得你太不一样了!变化真大!”
塞莱斯特妈妈听到消息时没说话,熨斗一搁,在房里闷了一天。兄弟姐妹们一个个进去,又一个个拉长了脸出来,每人拿一小杯橘皮开胃酒。马里奥出门看球,晚上给黛莉娅送玫瑰花。马尼亚拉夫妇在客厅等他,拥抱他,对他说了些话。大家开了瓶波尔图葡萄酒、吃了些蛋糕以示庆祝。如今相处起来,距离更近也更远了。少了朋友间的单纯,多了亲人间的了解,眼神里透出的是从小到大的了如指掌。马里奥亲了亲黛莉娅,亲了亲马尼亚拉夫人,和未来岳父紧紧拥抱时,很想对他说请相信他,他一定会成为家里新的顶梁柱,可话到嘴边还是没说出口。看来马尼亚拉夫妇也想对他说点什么,也没勇气说出口。他们挥舞着报纸回到自己房间,马里奥留下,陪黛莉娅和钢琴,陪黛莉娅和他们印度式的爱情。
在拍拖的几个星期里,有那么一两次,马里奥差点把马尼亚拉先生约出门,跟他谈谈匿名信的事。后来,他觉得,说了不仅残忍,还于事无补。对那些骚扰他的卑鄙小人,他完全束手无策,无计可施。最糟糕的一封是周六中午寄到的,装在一只蓝色信封里。马里奥看着赫克托在《第一时间》上的照片和用蓝笔划出的剪报:“据家人透露,只有最深的绝望才会让他自杀。”他奇怪地想到:赫克托的家人从来没有出现在马尼亚拉家的谈话中。也许,他和黛莉娅交往的头几天里提到过一次。他想起那条金鱼,马尼亚拉夫妇说是赫克托妈妈送的。金鱼在黛莉娅预言的那天死了,只有最深的绝望才会让它死亡。他烧掉信封,烧掉剪报,梳理了一遍嫌疑人名单,决定与黛莉娅并肩作战,把她从口水战里,从那些无法忍受的流言飞语中拯救出来。五天后(他没告诉黛莉娅,也没告诉马尼亚拉夫妇),第二封匿名信到了。天蓝色的信纸上先画了颗小星星(不明白为什么),然后写着:“如果我是你,我会小心门前的台阶。”信封散发出淡淡的杏仁皂味。马里奥思忖:高个子那家女人用的是不是杏仁皂?甚至他还壮着胆,搜查了塞莱斯特妈妈和妹妹的五斗橱。这封匿名信他也烧了,也没告诉黛莉娅。正值十二月,二十年代的十二月酷热难当。晚饭后,他常去黛莉娅家。两人一边聊天,一边在屋后的小花园里散步,或是绕着街区走一圈。天太热,夹心糖吃得少了。黛莉娅并没有放弃试验,只不过拿到客厅来让他品尝得少了。她把夹心糖放进模子,盖一层薄薄的淡绿色茸纸,收在旧盒子里。马里奥留意到她有些不安,有些警觉。走到街角,她有时会往后看。一天晚上,快走到梅德拉诺街和里瓦达维亚街拐角的邮筒时,她摆明了不想过去。马里奥明白过来:远方也有人在折磨她。他们俩嘴上不说,心里一样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