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物寓言集(第2/5页)
你叫我别总是问这问那——雷玛总是一片好心地阻止我去问任何问题。一切都安排得妥妥当当,不用为房间的事操心。房子大得很,最坏的情况莫过于进不了某个房间,大不了一个,不会超过一个,所以根本没任何妨碍。两天后,伊莎贝尔就像尼诺那样完全适应了。他们从早到晚在柳林里玩。如果柳林不行,还有三叶草花园、吊床花园和小溪边。在家里也一样,他们有自己的卧室、中间的过道、楼下的图书室(除了有个周四不能进去)和落地窗餐厅。路易斯的书房他们不去,路易斯总在那儿看书。有时,他会叫儿子进去,递给他几本图画书。尼诺总是把书带出来,和伊莎贝尔一起到起居室或对面的花园里看。他们从不去内内的书房,怕他发火。雷玛说这样最好,似乎在警告他们,话里有话,他们听得出。
总之,日子过得凄惨。有天晚上,伊莎贝尔扪心自问为什么富内斯家邀请自己来这儿消夏。她还没到理解这不是为她、是为尼诺、为了给尼诺找个夏天的玩伴、让他开心的年龄,只注意到房子很凄凉,雷玛看上去很疲倦,几乎没下什么雨,可东西摸上去很湿,似乎搁在那儿长期不用。几天后,她适应了家里的秩序,适应了那个夏天在罗斯·沃内洛斯不难掌握的生活纪律。尼诺开始研究路易斯送他的显微镜。整整一周,他们愉快地在一桶放着马蹄莲叶子的死水里养虫子,在试片上滴几滴,好观察细菌。“那是蚊子的幼虫,用这台显微镜是看不到细菌的。”路易斯笑着对他们说,笑得有些恼火,有些遥远。他们简直无法相信那些蠕动着的、令人恶心的玩意儿居然不是细菌。雷玛给他们拿来一只收在衣柜里的万花筒,可他们对发现细菌、数细菌长几条腿更有兴趣。伊莎贝尔拿个小本子记录实验结果,将生物学和化学相结合,还备了只药箱。在房子里搜刮一阵儿后,他们在尼诺房里制出了药箱。伊莎贝尔对路易斯说:“我们什么都要。”路易斯给他们提供了安德烈乌开的药、粉色棉球和一根试管。内内的贡献是一只橡皮包和一只装着绿色药丸的细口小瓶,标签被刮掉了。雷玛看了看药箱,读了读小本子上列出的清单,对他们说,他们正在学习有用的知识。她还是尼诺(尼诺容易兴奋,总爱在雷玛面前显摆)突发奇想,要制作一套植物标本。那天上午,可以去三叶草花园。他们到处采集样本,晚上在房间地上铺开纸,纸上放着树叶和花,铺得满满当当,几乎连落脚的地方都没有。临睡前,伊莎贝尔写道:“74号树叶:绿色,心形,带栗色小斑点。”几乎所有的叶子都是绿色的、光滑的、披针形的,让她有些生气。
出门捉蚂蚁那天,她见到了庄园里的雇工。工头和管家经常来家里送消息,她都认识。这些更年轻的雇工在工棚边,打打哈欠,看看孩子玩耍,像是在午休。其中一个问尼诺:“干啥子要抓这许多虫子?”一边问,一边伸两个指头到尼诺的卷发里。伊莎贝尔希望尼诺发个火,说自己是少爷,可他没这么做。瓶子里装满了蚂蚁,他们在小溪边捉到一只大甲虫,也扔进瓶里,一块儿观察。建蚂蚁王国他们是从《青年百科》里获取的灵感,路易斯借给他们一只又长又深的玻璃盒子。两人抬着盒子出门的时候,伊莎贝尔听见路易斯对雷玛说:“他们要是能这么安安静静地待在家里就好了。”雷玛好像在叹气。入睡前,黑暗中照例浮现出许多人的脸,她想起一件事。她又看见瘦瘦的内内哼着歌,到门廊下抽烟,看见雷玛给他端去一杯咖啡。内内笨手笨脚地接过杯子,错将手指压在了雷玛的手指上。伊莎贝尔在厨房见雷玛将手抽了回来,杯子险些掉地,内内好容易才接住,惭愧地笑了笑。黑蚂蚁比红蚂蚁好:黑蚂蚁更大,更凶。他们后来放走了一大群红蚂蚁,安安全全地在玻璃盒外头欣赏蚂蚁打架,除非它们不打。两窝蚂蚁,各守玻璃盒一角。他们更愿意研究两窝蚂蚁的不同习性,分别用专门的本子记下来。可它们总是打来打去,隔着玻璃观看它们之间的殊死搏斗,用一个本子记,够了。
雷玛不喜欢偷窥他们,有时从卧室门前经过,看见他们站在窗边,郑重其事地沉迷在蚂蚁王国里。尼诺很快就能发现蚂蚁新挖的通道,伊莎贝尔负责扩充画在两页纸上的彩色地图。在路易斯的建议下,他们后来只抓黑蚂蚁。蚂蚁王国的队伍已经非常壮大,蚂蚁们看起来很疯狂,碰触角碰腿传递无数的指令,突然行动,突然聚拢,突然散开,挖呀,翻呀,看不出个究竟,一直忙活到深夜。伊莎贝尔已经不知道该记什么才好,渐渐地将本子扔在一边,几小时几小时忘我地研究它们。尼诺开始想回到花园,提起了吊床和小马。伊莎贝尔有点鄙视他。蚂蚁王国比整个罗斯·沃内洛斯还要珍贵。想到蚂蚁们来来往往,不惧怕任何老虎,她就满心欢喜。甚至,她想象着有一只橡皮大小的小老虎在蚂蚁王国的通道中走来走去,也许正因为这样,它们才会散开,聚拢。现在,她有些被困的感觉,在接到雷玛通知前,不许去楼下餐厅,她想在玻璃盒里重现外面的世界。
她把鼻子凑到一面玻璃上,一下子十分专注,想让蚂蚁们也来观察她。她听见雷玛在门口停下,不说话,看着她。只要是雷玛的动静,她总是听得特别真切。
“怎么会一个人?”
“尼诺去吊床那儿了。我觉得这只是蚁后,个头超大。”
雷玛的围裙映在玻璃上。伊莎贝尔看见她一只手微微抬起,隔着玻璃看,手像在蚂蚁王国里。她突然想起这只手给内内递过咖啡。现在,是蚂蚁爬在她手指上,是蚂蚁,不是咖啡杯,不是紧握她手指的内内的手。
“把手拿开,雷玛。”她恳求道。
“手?什么手?”
“现在好了。手的影子会吓着蚂蚁。”
“噢,可以下楼去餐厅了。”
“一会儿就去。雷玛,内内生您的气了?”
手从玻璃上一晃而过,好比小鸟从窗前一飞而过。伊莎贝尔觉得蚂蚁们真的被吓到了,对影子唯恐避之而不及。现在,什么也看不见。雷玛走了,走在过道上,像是在逃避什么。伊莎贝尔对自己提出的问题感到害怕,害怕地说不出话来,害怕地无意义可言。也许,让她害怕的不是问题,而是看见雷玛如此仓惶地离开。玻璃又一次澄净透明,蚂蚁的通道弯弯曲曲,好像地面皱波状的手指。
一天下午,睡完午觉,吃完西瓜,拿着球拍在小溪边打壁球。尼诺表现神勇,救起了若干不可思议的险球,还沿着紫藤爬上房顶把卡在瓦片中的球取了下来。一位雇工从柳林那边过来陪打,笨手笨脚的,把球全打飞了。伊莎贝尔闻着加州胡椒树的味道,反手救起尼诺打过来的刁钻低球,发自内心地感受到夏天的幸福。她第一次明白自己在罗斯·沃内洛斯、假期和尼诺的意义。她想到楼上的蚂蚁王国,那是一件了无生趣的东西:渗透着汁液、一大堆寻找出路的爪子、污浊有毒的空气。她使劲地挥拍子,兴奋地挥拍子。她用牙齿咬下一根加州胡椒树的树干,恶心地一口吐掉。终于置身在田野中,沐浴在阳光下,她感受到了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