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莫奈的崖径(第2/23页)

“雪莱。”

“那你知道他太太玛丽和朋友发现他的遗体后,做了什么吗?”

“Cor cordium。真心。”③我回答。据说在岸边火化时,雪莱的朋友在火焰吞噬浮肿的尸身前,突然抓起雪莱的心脏。他为什么考我?

③Cor cordium是玛丽在雪莱的墓碑上刻的字,一般英文译为(heart of hearts,意谓内心最深处最真实的信念。

“就没有你不知道的吗?”

我看着他。机会来了。我可以把握、或失去这个机会,但无论如何,我知道我永远无法忘记这一次;或者洋洋得意接受他的恭维,却对其他一切感到后悔。这或许是我这辈子第一次在毫无准备的状况下对一个成年人说话。我太紧张,以致无法做任何准备。

“我什么都不知道,奥利弗。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

“你比这儿任何人知道的都多。”

为什么他要用乏味的信心喊话来回应我近乎悲惨的语调?

“但愿你知道,我对真正重要的事有多么无知。”

我拔足涉水,想办法既不溺水也不安全游过,只是留在当场,因为这里就是真相所在的位置——尽管我无法坦承,甚至给予暗示,但我发誓真相就在我们身边,就像我们聊起刚刚游泳时弄丢了项链那样:我知道项链就在水里。但愿他知道,但愿他知道我正在给他一切机会,盼望能将二和二加在一起,然后得出一个无限大的数字。

如果他明白,他必定早已起疑;如果他起疑,他必定曾经处于相同的立场,从平行小路的另一头,以冰冷、带着敌意、玻璃眼般犀利且无所不知的眼光观察过我。

他一定想到了点什么——天晓得是什么。或许他不想露出太惊讶的神色。

“有什么重要的事?”

他在装傻吗?

“你明明知道。到了这一步,就数你最该知道。”

一阵沉默。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一切?”

“因为我认为你该知道。”

“因为你认为我该知道。”他慢慢复述我的话,试着了解这几个字的完整意义,同时又理出头绪,借着重复这句话来拖延时间。我知道,铁烧得正灼热。

我脱口而出:“因为我希望你知道。因为除了你之外,我没有别人可说。”

终于,我说出来了。

我说得够清楚吗?

我正准备岔开话题,谈点海况或明天的天气,聊聊父亲每年此时总是承诺要驾船去E城,真不知道是否可行。

但是多亏他,他不肯就这么放过我。

“你知道你说了什么吗?”

这次我望着海,用一种空茫又疲倦的声调说——这是我最后的掩饰、最后的伪装、最后的逃避,“知道,我知道我在说什么,你一点也没误会。我只是不太擅长说话。不过你大可再也不跟我说话。”

“等等。我没有误解你的话吗?”

“没有。”既然秘密已经脱口,我大可摆出从容不迫、略为恼怒的态度,就像被警察制服的重犯,向一个又一个警察,一遍又一遍地交代自己如何抢劫商店。

“在这里等我,我得上楼去拿些文件。别走开。”

我用信任的微笑看着他。

“你很清楚我不会走开。”

如果这不算又一次的表白,那什么才算?

我边等边牵着我们的脚踏车走向战争纪念碑,这座纪念碑是为一战期间B城死于皮亚韦战役的年轻人所建。意大利每座小城都有类似的纪念碑。两辆小公交停在附近,让旅客下车——是一群上了点年纪的妇女,从邻村进城来购物。小广场周围有几个老人,身穿单调、陈旧、暗淡的西装,坐在摇摇欲坠、干草编织椅背的小椅子或公园板凳上。我怀疑这里有多少人还记得葬身皮亚韦河的年轻人,年过八十的人才可能见过这些战士,少说也要年近百岁才可能比当时上战场的年轻人年长,年届一百,无疑早学会了克服失落和忧伤的方法——或者这些感情总要纠缠下去,至死方休?年届一百,兄弟姐妹忘了,儿子忘了,爱人忘了,没人记得任何事。连身心交瘁的人也忘了要记住。父母早已故去。还有谁会记得吗?

我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我的子孙会知道我今天在这座小广场上说的话吗?会有任何人知道吗?或者这段对话将消失得无影无踪——某种程度上我确实希望如此。他们会知道,小广场上的这一天,正是他们命运的关键转折点吗?这个念头让我忍俊不禁,让我得以保持必要的距离来面对这一天剩余的时光。

三四十年后,我将回到这里,回想起我永志不忘的这段对话,也有可能有一天我会想忘掉。我将与我的妻儿来到这儿,叫他们看这片风景,指着海湾、咖啡馆、“跃动舞厅”、“大饭店”,站在这里让那些雕像、草背椅和摇摇欲坠的木桌帮我回忆起曾有那么一个人名叫奥利弗。

他回来后脱口而出的第一句话是:“那个白痴米拉尼把页码弄乱了,得整个重打。我今天下午没事可做了,害我进度落后一整天。”

轮到他找借口转移话题。如果这是他想要的,我也能轻易放过他。聊海、聊皮亚韦河、聊赫拉克利特的断简残篇,好比《大自然喜欢隐藏》或《寻找自我》。若不聊这些,也能继续讨论父亲计划的E城之行,还有不日即将抵达的室内音乐合奏团。

途中我们经过一家店,母亲总来这儿订花,小时候我喜欢看朝街的大橱窗,橱窗总有水帘覆盖,水总是那么轻柔流淌,让这家店铺有一种魔幻般的神秘氛围,令我想起许多电影借着模糊焦距来宣告回忆即将开始。

“但愿我没说。”我总算说了。

我知道这句话一出口,就会打破我们之间微妙的平衡。

“我打算假装你没说过。”

嗯,我倒是没料到一个从来随遇而安的男人会采取这种办法。在我家里我从没听过这种话。

“意思是,我们是常聊天的好友——但其实不尽然?”

他思索片刻。

“听着,我们不能谈这种事。真的不行。”

他把背包一甩背起来,我们开始往山下走。

十五分钟前,我痛苦至极,每个神经末梢、每种情绪都像在玛法尔达的臼里被敲打、践踏、捣碎,全部化成粉末,直到难以分辨出恐惧与愤怒,仅存一点点稀稀落落的欲望。但当时尚且有所期待。等到我们把底牌全在桌上揭开,秘密、羞耻已然消失,这几个星期以来我所赖以生存的那一丁点未说出口的希望却也随之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