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流连忘返处(第2/10页)
接着,一个奇怪的念头攫住我:如果我的身体(只有我的身体、我的心)喊着要他的身体怎么办?届时该如何是好?
如果在夜里,除非我有他在我身边、在我体内,否则我无法忍受自己时怎么办?届时又如何?
在痛苦前思考痛苦的意义。
我知道我在做什么。即使在睡梦中,我也知道我在做什么。我一再一再为自己打预防针。你终究会这么毁掉一切。鬼祟又狡猾,那就是你。鬼祟、薄情、狡猾。我对这个声音微笑。太阳照在我身上,我对太阳的爱,有着近乎异教徒对大地万物的爱。异教徒,那就是你。我从来不明了我多爱这片大地、多爱太阳、多爱海——人、事物、甚至艺术似乎都是其次。或者我在自欺?
下午三四点,我意识到我正在享受睡眠,而不只是在睡梦中寻求庇护。睡眠中的睡眠,就像梦中梦,还有什么更好的?一种得以接近与纯粹幸福同样精致的情绪控制住我。这天一定是星期三,想。这天也确实是星期三,因为磨刀机正式开张,开始磨家里每一片刀刃,一旁的玛法尔达总会跟他聊天,在他用磨刀石磨刀时,替他拿着一杯柠檬汁。机械在午后三四点的热气中发出啪啪啪与嘶嘶嘶的刺耳摩擦声,将幸福的声波送进我卧房来。我一直无法对自己承认,奥利弗把我那颗桃子吞下去那天,他让我多么快乐。当然我很感动,但我也觉得受宠若惊,仿佛他的举动已经表明:我身上的每个细胞都相信,你身上的每个细胞都不该,永远不该死。如果非死不可,请让它死在我体内吧。通往阳台的那扇门半开着,他从外面拉开门门走进来(那天我们没什么交谈的意愿);他没问能不能进来。我该怎么办?难道要说不准他进来?就是此时,我举起双臂迎接他,告诉他我气消了,而且再也不生气,绝对不会,让他掀开被单爬上我的床。这时,我一听到夹杂着磨刀石声的蝉鸣就知道我可以醒来,或继续睡,两者都好。做梦或睡觉,都一样,我会任选一种或两种都做。
我醒来时将近五点钟。我不想打网球,也完全没有改编海顿的欲望。该去游泳了,我想。我穿上泳裤走下楼。薇米妮坐在她父母家旁边的矮墙上。
“你为什么要去游泳?”
“不知道。我就是想。要不要一起来?”
“今天不行。他们逼我,如果想待在外面就一定得戴这顶蠢帽子。我看起来好像墨西哥歹徒。”
“薇米妮,如果我去游泳,你要做什么?”
“看你游泳。除非你能扶我爬到其中一块石头上,那我就坐在那里,弄湿我的脚,戴着我的帽子。”
“那我们走吧。”
你从来不必请薇米妮伸出手。她总会自动伸出手来,就像盲人自动扶着你的手肘那样。“只是别走太快。”她说。
我们走下楼梯。到礁石那里,我找到她最喜欢的那块石头,坐在她身边。这是她和奥利弗最喜欢的地方。这块石头很温暖,我好爱下午的太阳照在皮肤上的感觉。“真高兴我回来了。”我说。
“你在罗马玩得开心吗?”
我点头。
“我们想念你。”
“我们指谁?”
“我。玛琪雅。前几天她来找过你。”
“啊”我说。
“我告诉她你去哪里了。”
“啊。”我重复说。
我感觉到这孩子仔细观察我的脸。“我想,她知道你没有非常喜欢她。”
争论这件事没有意义。
“所以呢?”我问。
“没什么。我只是替她感到难过。我说你走得很匆忙。”
薇米妮对她的机巧显然颇为沾沾自喜。
“她相信你吗?”
“我想她相信。那不算谎话。”
“什么意思?”
“就是,你们俩是不告而别的。”
“你说的没错,我们是不告而别。我们这么做没什么特别的意思。”
“噢,我不在乎你。但是我在乎他。非常在乎。”
“为什么?”
“为什么,艾里奥?你必须原谅我这么说,但你从来就不是很聪明。”
我花了好一会儿才了解她这句话的意思。我恍然大悟。
“我也可能再也见不到他了。”我说。
“不,你还是可能。我可就不一定了。”
我感觉到喉咙绷紧,只好把她留在岩石上侧身往水里跳去。正如我所料。那天晚上我会盯着水看,会有那么一瞬间忘记他已经不在这里,忘记已经没有理由回头往阳台上看,尽管他的影像还没完全消失。然而,不到几小时前,他的身体和我的身体……现在他可能已经在飞机上吃过第二餐,准备降落在甘乃迪机场。我知道他在费米奇诺机场盥洗室里最后一次吻我时,充满了悲伤。尽管在飞机上,饮料和电影转移他的注意力,可是一旦只身在纽约的房间里,他也会再度感到伤心。我讨厌想到他伤心,我知道他也讨厌看我在我们的卧房里伤心,那个太快变回我房间的卧房。
有人往礁石这儿来。我试着想点什么事好驱赶我的悲伤,却想到一个讽刺的事实:我和薇米妮的差距,与我和奥利弗的正好相同。七年。差距七年,我想了又想,感觉喉咙里有东西几乎要爆裂。我潜进水里。
晚餐后电话铃响。奥利弗平安抵达。对,在纽约。对,同样的公寓,同样的人,同样的噪音——很不幸,同样的音乐从窗外飘进来,你现在听到了。他把听筒伸出窗外,让我们感受一下纽约西班牙韵律的风味。一百一十四街,他说。要跟朋友去吃一顿迟来的午餐。我的父母双双在客厅分别用不同的电话与他通话。我用的是厨房的电话。这里?嗯,你也知道啊。像平常一样的晚餐宾客。刚走。对,这里也非常、非常热。父亲希望这对生产力有帮助。
“这”指的是?跟我们一起住啊。父亲解释道。我这辈子最棒的事。如果可能,我想套件衬衫,外加一件泳裤和一支牙刷,跳上同一班飞机回去。大家都笑了。我们展开双臂欢迎,亲爱的。笑话一来一往。你知道我们家的传统,母亲解释道,你一定要常常回来,即使只待几天。“即使只待几天”的意思就只是几天——但她是真心的,奥利弗也知道。“那拜拜了,奥利弗,希望很快再见到你。”她说。父亲大致重复了相同的话,然后补上一句:“那么,我让艾里奥跟你聊喽”我听到两支电话分机挂上的咔嚓声,这表示线上没有别人了。父亲多么圆融啊。但跨越似乎是时间的障碍,太过突然地享有独处的自由,令我呆在那里。他旅途还顺利吗?顺利。餐点他讨厌吗?讨厌。他想我吗?我没有问题可问了,而且应该想出比拿更多问题轰炸他更好的方法。“你想呢?”是他含混的答案。他怕不小心有人拿起话筒?薇米妮向你问好。非常沮丧。我明天会出门替她买东西,然后用快递寄给她。只要我活着,就不会忘记罗马。我也是。你喜欢你的房间吗?还算喜欢。窗户面对嘈杂的院子,从来没有一丝阳光,几乎放不了什么东西,以前不知道我有这么多书,现在床太小了。希望我们能在那个房间重新开始,我说。一起在傍晚时探出窗外,摩擦着肩膀,就像我们在罗马时一样——一辈子天天如此,我说。我也是。带着衬衫、牙刷、乐谱,我就能飞过去,所以也别引诱我。我从你房间带走一样东西,他说。是什么?你绝对猜不到。是什么?自己找找看。然后我说了——那并非我想对他说的话,然而沉默重重压迫我们,这是停顿时刻最容易偷渡的东西。至少我说出口了:我不想失去你。我们会通信。我会从邮局打电话给你——那样比较隐秘。我们谈到圣诞节,甚至谈到感恩节。好,圣诞节。在这之前,他的世界和我的世界之间的距离,原本似乎比不上奇亚拉曾经从他肩上撕起的那块皮那么厚,然而此时他的世界却飘到数光年之外那么远,圣诞节前可能没关系。最后一次,再让我听听你窗外的噪音。我听到劈啪声。让我听听你那时发出的声……一阵模糊、胆怯的声音——因为屋里有别人,他说。我们因此笑了。朋友正在等我一起出门。我希望他没打这通电话来。原本我想再听他唤我的名字。既然我们分隔这么远,我原本想问他和奇亚拉之间究竟怎么了。我也忘了问他把红色泳裤放在哪里。或许他忘记要给我,带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