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流连忘返处(第5/10页)

将近一年前,也发生过一模一样的事。梅纳德的后继者帕维尔在圣诞节来访,看过档案之后,他强烈推荐一位出身芝加哥的学者——事实上,他们很熟。帕维尔和房里其他人都对一位在哥伦比亚大学执教,(什么不好研究)竟然专供先苏学派⑧的年轻博士后研究员感到兴趣缺缺。我花了过久的时间看他的照片,然后因为自己没感觉而松了一口气。

⑧先苏格拉底学派(pre-Socratics):指未受苏格拉底(Socrates,469-399B.C.)影响的早期希腊哲学家。这样的分类方法可以上溯至亚里士多德(Aristotle,384-322B.C.),他认为苏格拉底特别强调人道主义以及伦理问题,可视为哲学史的转折点。相对地,先苏哲学家比较强调自然哲学和宇宙论,而非伦理学。

现在回想起来,我完全确定,我们之间的一切,早在圣诞假期那时,已经在这个房间里开始。

“我就是这样被选上的吗?”他带着一种诚恳笨拙的率直问道,那种坦率总是能解除母亲的心防。

“当时我希望是你。”后来那天傍晚,在曼弗雷迪载他去车站前几分钟,我帮他把东西装上车,告诉他:“是我让他们选你的。”那晚,我快速浏览父亲的柜子,找出装有去年申请书的档案夹口我找到他的照片。敞开的衣领、大波浪衬衫、长发、带着一点电影明星不情愿被狗仔拍照的架势。怪不得我会盯着这张照片看。但要我记得整整一年前的那个下午我有什么感觉——满溢的欲望旋即带来欲望的解毒剂:恐惧。真正的奥利弗,和一个接一个、每天穿着不同颜色泳裤的奥利弗,或赤裸躺在床上的奥利弗,或斜倚在罗马旅馆窗台前的奥利弗——阻挡在我第一次看见他的快照时,为他描绘的那个烦恼、困惑的形象前。

我看着其他申请者的脸。这个还不坏。我猜想换做其他人来,我的人生会有什么转变。我大概就不去罗马了。但我可能去其他地方。我可能对圣克雷芒一无所知。我可能发现其他我错过并永远不知道的东西。可能不会改变,可能永远不会成为今天的我,可能成为另一个人。

我想知道那另一个人如今变成谁。他比较快乐吗?我能否沾染他的生活几小时、几天,自己体验看看?测试一下另一种人生是否比较好,衡量我们的人生如何因为奥利弗而分隔得远得不能再远。如果有一天我有机会匆匆见上他一面,我会对这另一个我说什么?我会喜欢他吗?他会喜欢我吗?他或我能了解对方为什么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吗?他或我会惊讶得知,事实上我们都分别遇见这样、那样、或男、或女的奥利弗吗?而且不管那年夏天谁来跟我们同住,我们非常可能仍然是同一个人?

是母亲憎恶帕维尔,并可能迫使父亲拒绝帕维尔推荐的任何人选,而改变了命运。我们或许是谨慎的犹太人,她说,但这个帕维尔是反犹太主义者,我不准再有任何反犹太主义者踏进我们家。

我记得那段对话。那段话也铭刻在他的大头照上。所以他也是犹太人,我想。

接着,我在父亲的书房里做了当晚我一直想做的事。我假装不知道这个叫奥利弗的家伙是谁。这是去年圣诞的事。帕维尔仍在努力说服我们接待他的朋友。夏天尚未到来。奥利弗会搭出租车来。我会帮他拿行李,带他去他的房间,领着他走下通往礁石的阶梯到海边。如果时间够,我会带他四处参观我们家远至火车站的地产,然后说说住在悬挂萨伏伊王室标志的废弃火车里的吉普赛人。几周以后,如果我们有时间,我们可能骑脚踏车到B城。我们会停下来吃点心。我会向他介绍那家书店。接着我会带他去莫奈的崖径。一切都还没发生。

第二年夏天,我们听说他结婚的消息,寄了礼物过去,我在里面加了一小句警语。夏天来了又去。我常常想告诉他有关他的“后继者”的事,并渲染各种与我共用一个阳台的新邻居的故事。但我什么也没寄给他。我一年后真正寄的唯一一封信,是为了通知他薇米妮的死讯。他写信告诉我们他多么遗憾。当时他在亚洲旅行,所以信寄到的时候,他对薇米妮过世的反应与其说是舒缓了裸露的伤口,更像是轻轻擦破已经愈合的伤口。写信给他谈薇米妮,仿佛通过我们之间最后一座步桥,尤其在我们显然永不再提我们之间的过往以后,或者,因此,我们甚至连提都没提。如果积极跟所有过往住客通信的父亲还没告诉他,我也会写信跟他说我打算上美国的哪一家大学。讽刺的是,奥利弗把回信寄到我在意大利的住址;这是另一个延误的原因。

接着是空白的几年。如果我用床伴来为我的人生加上标点,如果这些人可以分为“奥利弗之前”与“奥利弗之后”两类,那么人生所能赐给我的最大礼物,便是将这个分隔标记的时间往前挪了。许多人帮我把人生区分为某人之前与某人之后的段落,许多人带来欢喜和忧伤,许多人迫使我的人生偏离了原来的轨道,其他人则没有造成任何不同,因此长期如天平支点隐约出现的奥利弗,最后得到许多后继者。这些人或让他失色,或将他降格为早期的一座里程碑,像是一条不重要的岔路,或是前往冥王星等更远的旅程途中一颗火热的小水星。想不到吧!我可能会说:认识奥利弗的时候,我还没跟某某邂逅呢。但人生少了某某,根本无法想象。

有一年夏天收到他最后一封信之后九年,我在美国接到父母来电。“你一定猜不到谁来我们家住两天。就住在你的旧卧房,而且现在就站在我面前。”我当然早就猜到,却假装猜不出来。“你拒绝说你已经猜到,其实已经透露许多事实。”道别前,父亲窃笑着说,接着父母争论谁该把电话交出来。总算传来他的声音。“艾里奥。”他说。我听见父母和背景中有小孩的声音。没有人会这样唤我的名字。“艾里奥。”我重复,意思是我在听,也为了启动我们过去的游戏,证明我什么都没忘。“我是奥利弗。”他说。他已经忘了。

“他们给我看照片,你没变哪。”他说。他谈起他两个儿子,分别是八岁和六岁,此刻正跟我的母亲在客厅里玩。说我应该见见他的妻子,说他很高兴又回来。你不了解,不会了解。那是世界上最美的地方,我说,假装以为他是因为场所感到快乐。你无法了解我到这里来有多快乐。因为讯号的关系,他的话断断续续。他把电话交还给母亲,母亲跟我讲话之前,仍亲切地对他说话。“他感动得说不出话来了呢。”她总算对我说。“但愿我跟你们大家在一起。”我回答,为了一个几乎不再想起的人激动不已。时间让我们变得多愁善感。或许,到头来,令我们受苦的是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