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流连忘返处(第6/10页)

四年后,经过他所在的大学城,我做了不寻常的事。我决定露面。我坐在他下午授课的讲堂里,下课后,趁他收拾书本,把散置的纸张收回档案夹时,我向他走去。我不会要他猜我是谁,却也不打算让他好过。

有一个学生想问他问题,所以我在旁等候,好不容易那学生总算离开了。“你或许不记得我了。”他略微眯着眼猜想我是谁时,我开口说。他突然变冷淡,仿佛害怕我们是在他不愿想起的地方认识的。他端起踌躇、讥讽、质疑的表情,还有一抹不自在不安的微笑,仿佛预演一场“恐怕你认错人”的戏。接着他停顿了一下。“老天爷—艾里奥!”是我的络腮胡让他困惑,他说。他拥抱我,拍了我毛茸茸的脸几下,仿佛我的年纪甚至比多年前那个夏天还小。他拥抱我的方式,是他走进我的房间,告诉我他快要结婚那一晚所做不出来的。“多少年了?”

“十五年。昨晚我来这儿的路上算的。”接着我补充说:“不是真的啦。我一直都知道。”

“十五年了。看看你!”

他又说:“来喝一杯吧。来我家吃晚餐,今晚。见见我太太我儿子。拜托,拜托,拜托。”

“我很乐意……”

“我得去办公室放东西,然后我们就走。到停车场这段路很漂亮。”

“你不了解。我很乐意。可是我没办法。”

“没办法”不是说我没空拜访他,而是我做不到。

他继续把纸张收进皮制袋子里,一边看着我。

“你一直没有真的原谅我,对不对?”

“原谅?没什么好原谅的。如果有什么,那就是我对一切都很感恩。我只记得好的部分。”

我在电影里听过这种话。那些角色信以为真。

“那是为什么?”他问。

我们离开教室,走进公共餐厅,从那儿看得见东岸秋季漫长慵懒的日落在临近山丘上投射出一道橘色的光。

我要如何对他或对自己解释,为什么尽管分分寸寸的我都渴望去他家、拜访他的家人,却做不到?奥利弗的妻。奥利弗的子。奥利弗的宠物。奥利弗的书房、书桌、书、世界、生活。我期待些什么?一个拥抱,一个握手,一个马马虎虎的“欢迎老兄,幸会”,然后是那句无可避免的“回头再说”?

会见他家人的可能性,让我提高警觉。太真实,太突然,太咄咄逼人了,演练还不够。过去几年来,我一直把他放在永恒的过去,视他为我过去完成式的情人、悬在夜晚暗影里的兽首标本,将他冰存,以回忆和樟脑丸填满他。我偶尔把他拿出来掸掸灰尘,再放回壁炉架上。他不再属于尘世或生活。此时我发现,不只是我们选择的路相距多远,还有即将打击我的失落有多大,无非是这些东西而已。我不介意用抽象词语去思考这些失落的东西,但被正眼盯着瞧却令人心痛。在我们停止想念已经失去、或许可能也从不在乎的事物很久很久以后,怀旧之情仍然令人心痛。

或者我是嫉妒他的家庭,嫉妒他为自己成就的人生,嫉妒那些我从未分享也不可能了解的事物。他渴望过、爱过、失去过的东西,失去这些东西曾经打垮他,但这些东西出现在他的生命中、当他拥有这些东西的时候,我并未在场见证,也一无所知。他获得这些东西的时候我不在场,他放弃这些东西的时候我也缺席。或者其实更简单?我是来看我对他还有没有感觉,是否仍怀着什么情感?问题是,我也不希望还有任何东西继续存在。

这些年来,每次想到他,我就想起B城,或我们在罗马的最后几天。一切都导向两个场景:附带痛苦的阳台、灵魂圣母教堂路:那个他用力把我压在古墙上亲吻,让我缠着他的腿的地方。每次回罗马,我都会回到那里。对我来说,过去还活着,仍然回响着完全属于当下的声音,仿佛从爱伦·坡故事里窃取出来的心脏仍在古老的石板路下跳动,提醒我,我在新英格兰住过一段时间,与他距离不过五十里路,却继续想象他困在意大利某处,不真实而有如幽灵一般。他住过的地方也同样令人感到单调乏味。每次我一去想这些地方,这些地方也会立刻浮动、漂离,同样不真实而如梦似幻。然而,结果看起来,不仅新英格兰的城镇生气勃勃,连他也是。多年前,无论他结婚与否,我都能轻易把自己赖给他——除非,抛开表象,其实我自己才是那个不真实而有如幻影的人。

或者我是抱着更为卑鄙的目的而来?为了发现他独居,等着我,渴望我带他回B城?是啊,我们俩装着同一副人工呼吸器的人生正等待我们终于相遇、重登皮亚韦纪念碑的时刻。

接着我这么说:“真相是,我不确定我能够毫无所感。如果我要见你的家人,我宁可不要有任何感觉比较好。”接着是突如其来的沉默。“或许事情一直没有过去。”

我说的是实话吗?或者因为当时紧张棘手的气氛,让我说出我从来不会对自己承认,也仍然无法保证全然是事实的话?“我认为事情还没过去。”我重复道。

“所以。”他说。他的“所以”,是唯一能为我的不确定下总结的词语。但或许他也有“所以呢”的意思,仿佛质疑经过这么多年仍然想要他,有什么好震惊的。

“所以。”我重复道,仿佛谈一个爱小题大做的第三者那反复无常的痛苦和悲哀,只是这个第三者恰巧是我。

“所以,这是你不能来我家喝一杯的理由?”

“所以,这是我不能去你家喝一杯的理由。”

“真是个呆头鹅!”

我完全忘了他的口头禅。

我们抵达他的办公室。他把我介绍给两三位刚好在系上的同事,他对我了如指掌,令我意外。他什么都知道,对于最近、最微不足道的细节都了解。从某些事情看来,他一定挖掘过一些上网搜寻才找得到的消息。这一点令我感动。我曾经想当然地认为他完全忘记我了。

“我想给你看一样东西。”他说。他办公室里有张皮质大沙发。奥利弗的沙发。所以,这里是他坐下来读书的地方。文件散落沙发各处、地板上,只有条纹大理石台灯下角落的座位除外。奥利弗的台灯我记起在B城时,他把床单铺在地板上的样子。“记得吗?”他问。墙上挂着保存不佳的彩色复制裱框画,是留胡须的密特拉像湿壁画。去圣克雷芒教堂的那个早上,我们各自买了一幅。我已经好久没看过我那一幅。旁边的墙上有一张裱框的莫奈崖径。我立刻认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