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流连忘返处(第8/10页)

“在这儿看见你,就像昏迷二十年后醒来。你看看四周,发现老婆已经离开你,你完全错过孩子的童年,他们已经长大成人,有些已经结婚了。你的父母早已离世,你没有朋友,那些透过眼镜看你的小脸蛋是你如假包换的孙子,他们一起来欢迎爷爷从长眠中苏醒。你镜中的脸像瑞普⑨一样苍白。可是陷阱就在这里:你仍然比聚在你身边的人年轻二十岁,只是我能够立刻变成二十四岁的原因­——我二十四岁。如果你把这个寓言推前个几年,我醒来时可能比我的大儿子还年轻。”

⑨瑞普(Rip Van Winkle):美国文学之父华盛顿·欧文(Washington Irving,1783-1859),短篇小说《瑞普·几·温克尔》(Rip Van Winkle)的主角。故事中,瑞普上山遇到背酒桶的怪老头,他趁机偷喝一口酒,结果昏睡二十年,醒来已人事全非。

“那么,这赋予你活过的人生什么样的意义?”

“一部分,只有一部分是昏迷状态,但我宁可称之为平行的人生。听起来好一点。问题是许多人的人生都有多于两个的平行人生。”

或许是酒精,或许是真相,或许我不想把事情变抽象,总之我觉得我必须说出来,因为现在正是说这句话的时候。因为我明白这是我来这儿的原因,为了告诉他:“在我死去的时候,你是我唯一想要道别的人。唯有那时,我称之为‘我的人生’的这个东西才有意义。万一我听到你过世的信息,我所知道的我的人生,还有那个此刻正在跟你说话的我,将不存在。有时候我脑海中会出现这样可怕的画面:我在我们B城的家醒来,朝海的方向看,听到波浪传来你已在前一晚过世的消息。我们错过许多。那都是昏迷状态。明天我回到我的昏迷状态,你也回到你的昏迷状态。对不起,我无意冒犯—我相信你的人生不能说是昏迷状态。”

“对,是平行的人生。”

或许我这一生所知道的其他每一份哀伤,突然间都决定与此合而为一。我必须予以击退。如果他没看见,或许是因为他并未免疫。

我一时兴起,问他是否读过哈代⑩名为《至爱》的小说。没有,他没读过。是关于一个男人爱上一个女人,这个女人离开他多年以后,死了。男人造访女人家,邂逅了她的女儿,爱上她。在同样失去她之后,过了许多年,又巧遇她的女儿,爱上她。“这些事会自已消逝,或需要几个世代、几辈子才能理出头绪?”

⑩哈代(Thomas Hardy,1840-1928):英国小说家、诗人。

“我可不希望我儿子跟你上床,也同样不乐意见你儿子(如果你有儿子的话)在我儿子床上。”

我们咯咯咯地笑了起来。“我倒是好奇我们的父亲怎么想。”

他想了一会儿,然后微笑。

“我不想收到你儿子捎信来报告坏消息:‘对了,随信附上的裱框明信片是家父要我交还给你的’。我也不想回这样的话:‘你随时可以来,我相信他会希望你住在他的房间’。答应我,不要让这种事发生。”

“我答应你。”

“你在明信片后面写了什么?”

“那是打算给你惊喜用的。”

“我已经,老得不适合惊喜了。况且,惊喜总是伴随着刻意伤人的利刃。我不想被伤害—不想被你伤害。告诉我吧。”

“只有两个字。”

“我猜猜看:回头不做,更待何时?”

“两个字,我说了。况且,那太残忍了。”

我想了一会儿。

“我放弃。”

“Cor cordium真心。这是我这一生对任何人说过最真实的话。”

我凝视他。

幸好我们在公共场所。

“我们该走了。”他伸手拿折好放在座位旁的雨衣,作势要站起来。

我打算陪他走到旅馆大厅外,然后站在那里目送他离开。我们随时就要道别。突然间,我生命的一部分就要被带走,再也不会归还。

“我送你去开车吧。”我说。

“来吃晚餐吧。”

“就当我去过了吧。”

天黑得很快。我喜欢乡间的平和与宁静,逐渐黯淡的晚霞,黑暗笼罩河流的景致。奥利弗的乡间。对岸斑斑点点的灯光照在水面上,让我想起凡·高那幅《罗恩河星光灿烂的夜空》。非常秋天,非常新学年,非常秋老虎,而就像秋老虎的黄昏一向如此,夏天未竟的工作,未完成的作业,夏天永远还剩几个月的幻觉,全混在一起,一脸徘徊,却在太阳一下山就自己消磨殆尽。

我试着想象他的幸福家庭:两个男孩认真写功课,或在黄昏球队练习之后踏着沉重的步伐回来,当然,还有沾满泥巴的靴子蹬蹬蹬火爆的走路声,一个个陈腔滥调飞速掠过我心头。当年我在意大利,就是住在这个人家里,他会这么说;对意大利人或意大利房子毫无兴趣的两个少年会发出无礼的清喉咙声,但如果这么说肯定让他们傻眼:喔,对了,这个人当时跟你们差不多大,大部分的时间,他白天都静静地改编《邓稣临终七言》,晚上却偷偷溜进我房间,我们操到脑汁都流出来了。所以,跟他握握手,好好招待人家。

接着我想起深夜开车回程途中,沿着星光照耀的河流,来到这间位于海岸线上摇摇欲坠的古旧新英格兰旅馆。我希望这条海岸线让我们俩都想起B城的海湾,想起凡·高的星夜,想起我到岩石上与他作伴、吻他脖子的那一夜。还有最后一晚,我们一起走在岸边,感觉我们已经用尽在最后关头延迟他离开的魔法。我想象我在他的车里问自己,天晓得,我是否想要、他是否想要;或许在酒吧里喝一杯睡前酒就能决定。明明知道那一晚整顿晚餐吃下来,他和我担心的恰是同一件事:希望事情发生,祈祷事情不发生。或许一杯睡前酒就能决定。我想象他拔去酒瓶瓶塞或换音乐时撇开眼的样子,光凭他的表情我就揣摩得出来,因为他同样也了解飞掠过我心头的想法,并且希望我知道他也为同一件事挣扎。当他为他的妻子、为我、为他自己倒酒,我们俩终究会明白,他比任何时候的我都更像我自己,因为多年前在床上,他成为我、我成为他之后,在每条人生的岔路完成任务许久之后,他是、也将永远是我的兄弟、我的朋友、我的父亲、我的儿子、我的丈夫、我的恋人和我自己。在那年夏天巧遇的几周,我们的人生几乎未受影响,却跨越到时间静止、天堂降临人间的彼岸,得到从降生以来神注定要赐给我们的那一份。我们别开眼。除了这件事,我们无所不谈。但我们始终知道,现在什么都不说更确认了这一点。我们已经找到星星,你和我。而这是绝无仅有的一次恩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