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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只作观测天文之用。”

查尔斯把头探出窗外,嗅到带有咸味的空气,看到右边远处沙滩上几台方形黑色更衣车的轮廓,海中仙女就是在那里面换好衣服走出来的。但是当天晚上能听到从大海传来的声音只是海浪轻轻拍打沙石滩的声响,以及更远处栖息在平静水面上的海鸥发出隐约的嘶哑叫声。房间里点着油灯,他听见格罗根在他背后为他配“药”发出轻微的叮当声。他觉得自己被悬在两个世界之间:背后是温暖、洁净的文明,外面是冷漠、黑暗的神秘。我们都写诗,但是只有用语言把诗写下来的才是诗人。

格罗格酒味道极好,与酒一起送来的伯马赫方头雪茄烟也是一个意外的惊喜。在这两个男人生活的那个时代,有智慧的人尽管彼此陌生,但还是有共同的语言,因为大家的知识领域是相通的,见闻差异也不大,有一套公认的规则和固定的意义。试问,今天的医生对古典文学有多少了解?今天的业余科学爱好者与科学家又能有多少沟通?他们那个时代尚未发展到专业界限森严的地步。当然,我也并不希望,而且你将会看到,格罗根医生也不希望,你把进步和幸福混淆在一起。

他们静默了一阵,快乐舒适地返回比较严肃的男人世界。吃晚饭时为了应付场面和两位女士,他们不得不放弃这种乐趣。查尔斯很想知道医生持何政治观点,为了转向这个话题,他问主人,书堆中两尊白色的半身雕像是谁。

医生笑了,他引用古罗马诗人维吉尔的一句话作为回答,其大意为:我们安排自己的命运,是通过对神的选择来实现的。

查尔斯也报之一笑:“我认得出一个是边沁,没认错吧?”

“你认得对。另一块希腊帕罗斯岛白大理石刻的是伏尔泰。”

“由此我可以推断,我们可能属同一党派。”

医生诘问:“爱尔兰人还能有什么选择吗?”

查尔斯用一个手势表示承认他的确别无选择,接着主动解释自己为什么会成为自由党人。“在我看来,格莱斯顿先生至少已经看出我们这个时代的道德基础业已腐朽不堪。”

“天啊,现在跟我坐在一起的该不会是个社会主义者吧?”

查尔斯大笑起来。“现在还不是。”

“说真的,在这个蒸汽和伪善言词的时代,我对别人什么都可以原谅,除了要命的宗教信仰。”

“你说得对。”

“我年轻的时候曾是个边沁主义者。伏尔泰让我摆脱罗马,而让我摆脱托利党阵营的则是边沁。可是现在这套新的谎言——什么扩大选举权。跟我毫不相干。我对出身门第是毫不在乎的。一个公爵,甚至一个国王,都可能跟另一个人同样愚蠢。但是我感谢大自然,因为再过五十年我就不在人世了。当一个政府开始害怕群众的时候,这就等于说它是在害怕自己了。”他眨了一下眼,“我的同胞对到都柏林去宣传自己的纲领的宪章主义者说的话,你听说过吗?‘弟兄们,’宪章主义者高声喊道,‘人与人不都是一样的吗?’‘对,演说家先生,你说得对,’爱尔兰人对演讲人喊道,‘说得太好了!’”查尔斯笑了,可是医生迅即举起一个手指。“你还笑,史密森。但是你听着,爱尔兰人的话是对的。这可不是一句废话。这一句‘说得太好了’将会毁掉整个国家。你记住我的话吧。”

“但是你家里的这两个偶像就完全无可指责吗?是谁在鼓吹最大多数人的幸福?”

“我不反对这句名言,但是问题的关键是我们如何去实现它。我年轻的时候没有铁文明③,”“我们还不是照样过得很好。你让大家不会走就先学跑,并不能给多数人带来幸福。”

查尔斯颇有礼貌地低声表示赞同。他以前曾触及他伯父的同一痛处,尽管他伯父的政治态度截然不同。许多人在十九世纪三十年代曾为第一个选举法修正法案奋斗过,但是三十年后却反对这个法案。他觉得有一种机会主义,一种两面三刀的行为侵蚀了整个世纪,产生了嫉妒和反叛的险恶心态。医生出生于一八○一年,也许真的是奥古斯都时代人文精神的遗存,他认为进步只有在井然有序的社会里才能实现——凡是过去曾允许他自由成长发展至今的一切,均可称为秩序,结果是他更接近隐蔽的自由党人伯克,而不是隐蔽的法西斯主义者边沁。但是他那一代人对新不列颠持怀疑态度,对一八五○年后于经济繁荣中兴起的英国政治家持怀疑态度,并不是完全错误的。许多年轻人,名不见经传者如查尔斯,声名显赫者如马修·阿诺德,均与他们所见略同。后来不是还听说被认为已改变了宗教信仰的迪斯累里在临终时还用希伯来语为犹太死者低声祷告吗?在现代政治史上,尽管格莱斯顿用高尚的雄辩做伪装,但是最后还是落了个专搞模棱两可骗术的大师称号,勇敢的宣言演绎成了懦怯。发展到最严重的时候甚至完全不可理解,最糟糕的……不过,此时显然已经到了该更换话题的时候了。查尔斯问医生对古生物学是否有兴趣。

“不,先生。我还是说实话好。今天晚上我是不想破坏快乐晚餐的气氛,其实我是个新实体论者。”他坐在椅子里冲着查尔斯笑。“我们还是等对活人有了更充分的了解之后,再去研究死人吧。”

查尔斯接受了他的批评,同时也抓住了这个机会加以利用。“前天有人给我介绍了一种本地植物样本,它使我倾向于部分同意你的看法。”他狡黠地略作停顿,“这样本十分奇特,你对它的了解无疑比我多。”说了这句话之后,他觉得用这种拐弯抹角的方法说话可能会使对方觉察他并非出于偶然的兴趣,于是又赶紧补充了一句,“我想她的名字叫伍德拉夫,现在受雇于波尔坦尼太太。”

医生望着手里的带把的银容器,容器里放着玻璃酒杯。“对。是可怜的‘悲剧’。”

“我这么说是不是太冒昧了?她可能是个病人。”

“唔,我常上门去给波尔坦尼太太看病。我不允许别人说她一句坏话。”

查尔斯仔细地观察着他的表情,准确无疑地发现他方框眼镜后面的眼睛里露出一丝凶光。年轻人低头窃笑。

格罗根医生伸出手来,拨弄壁炉里的火。“我们对沙滩上化石的了解较多,对那姑娘脑子里发生的情况则知之甚少。有一位聪明的德国医生,最近把抑郁症分成几种类型。他把其中的一种称为自然型,指的是天生性格忧郁的患者。另一种他称之为偶发型,由特定情境引发,你知道,这种情况每个人都会偶尔有之。第三种他称之为不明型,他的真实含意是,他自己也无法搞清到底是什么原因造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