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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德国的一个大城市,一位年轻姑娘出身名门,长相迷人,以投寄匿名信为乐,目的是要拆散一对结婚不久的幸福夫妻。她还散布有关另一年轻女子的恶毒丑闻,只因其颇具天分,广受赞赏,于是成为妒忌对象。这些信件持续数年,竟无人对女作者产生过一丝怀疑,尽管有许多别的人受到了指控。最后她的丑行终于败露,于是被控告,承认自己的罪行……她因自己的邪恶长期服刑。

此时此刻,就在我写作的这个地方①,警方正在调查一个类似的事件……

“你或许会认为,玛丽·莫雷尔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用不着选择自己受苦的手段。但是她所受的苦与医学史上的其他病例比较起来仅是微乎其微。这里有几个典型的病例。

哥本哈根的赫霍尔德特医生认识一位年轻女人,颇有魅力,受过极好教育,父母殷富。他和他的许多同事一样,完全被她骗了。她骗人技巧娴熟,很有韧劲,连续坚持数年。她甚至用最残忍的方式折磨自己。她在身体各部位的肌肉里插进数百根针。待到发炎化脓时,她才切开皮肉把针取出。她拒不小便,每天早上通过导管排尿。她自己把空气灌入膀胱,插进导管时,空气跟着逃逸。有一年半时间,她不说话,不动弹,不进食,假装痉挛、昏厥,等等。她的这些手段被发现之前,有几个著名医生,有的还是国外来的,曾经给她做过检查,看到这些可怕的自虐方式都十分震惊。她的不幸故事在所有报纸上都有报道,没有一个人怀疑这个病例的真实性。最后,到了一八二六年,真相终于大白。这个巧妙骗局的唯一动机竟是想让自己成为男人赞叹和惊奇的目标,同时愚弄一下他们中间那些最有学问、最出名、最有洞察力的人。这一例病史可以在赫霍尔德特的《雷切尔·赫茨1807年至1826年病历记录》中找到,从心理学的观点看,这个病例十分重要。

在吕讷堡,有一对母女想出一个计划,其目的是要赚取别人对自己的同情——她们以惊人的决心把这个计划实行到底。女儿开始叫一只乳房痛,痛得不能容忍,悲叹哭泣,寻求专业医生的帮助,尝试他们的一切疗法。可是疼痛依然,于是怀疑是癌症。她自己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摘除乳房,结果发现那乳房是完全健康的。几年后,人们对她的同情逐渐减少,她又故技重演。另一只乳房也摘除了,结果发现和第一只乳房一样健康。当人们的同情再次减退时,她又叫手痛。她要把那只手也截去。但是这事引起了怀疑。于是她被送进医院,被控虚伪陈述,最终被送进监狱。

伦廷亲自目睹了这样一个病例,并在《医学实用知识补编》(汉诺威,1798年)中讲述了这个故事。在十个月内,用先切开膀胱和膀胱颈再用镊子的办法,竟然从一个年纪不大的姑娘身上取出不少于104块石头。石头都是姑娘自己弄进膀胱里去的,尽管后来的多次手术给她造成大量失血和极大痛苦。在此之前,她有呕吐、痉挛和其他多种严重症状。她的骗术的确罕见。

此类病例要再多举一些是很容易的。看了这些例子,有谁还会说,一个姑娘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不可能给自己制造痛苦呢②?”

查尔斯首先读的是后面的几页。那些病例使他大为震惊,因为他从没想到世上竟有如此严重的变态存在——而且是在纯洁而神圣的女性身上。当然,他也不知道歇斯底里型的精神病的实质——用可怜的方式努力追求爱情和安全。他翻回到案件的开头部分,一下子就被死死迷住了。我不必说你可能也猜得出,他几乎立即就把自己跟可怜的埃米尔·拉隆西埃等同起来了。看到案件末尾时,发现一个日子,他一下子连脊骨都凉透了。那个法国中尉拉隆西埃被判有罪的日子,就是查尔斯来到这个世界的那一天。在那个寂静的多塞特之夜,理性和科学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生命就像一台神秘的机器,一种不祥的占星术,一生下来就被裁定,而且不能上诉,一切努力都是白搭。

他顿时觉得空前不自在。

同时他也感到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不想睡觉。他看看表,差十分四点。此时外面一片沉寂。暴风雨已经过去。查尔斯打开一扇窗户,吸入冰冷而干净的春天空气。头顶上星星在闪烁,纯洁无瑕,无意施影响于人世,无论是恶的还是善的。她在哪里?也还没睡?在一两英里之外一片又湿又暗的树林里?

酒味冷饮和格罗根的白兰地的酒力早已消失,只给查尔斯留下深深的负罪感。他仿佛想起爱尔兰医生的眼神里曾经流露出蓄意害人的企图,想把他这个愚蠢的伦敦绅士的一切麻烦事全部看在眼里,很快传遍全莱姆镇。他的同类不能保守秘密,这难道不是众所周知的吗?

他的行为是多么愚蠢,多么有损尊严!前一天,他失去的不仅是温斯亚特庄园,而且还有他的自尊。其实他失去的还不只是自尊,他简直对自己所知道的一切都失去了尊重。生活有如疯人院里的一个陷阱。最单纯的面孔后面隐藏着最卑鄙的罪恶。他好比加勒哈德③爵士,最后发现格温娜维尔④是个妓女。

为了停止毫无意义的胡思乱想——要是能行动就好了,他又拿起了那本意义重大的书,把马塔艾论歇斯底里症的那几段话又读了一遍。现在他发现论文中的内容和萨拉的行为之间的共同点减少了。他的负罪感开始因为他想到萨拉而变得明确。他想回忆起她的面孔、她说过的事情、她说完那些事情后眼里的表情,但是他捕捉不住她的形象。尽管如此,他还是认为自己比任何人都了解她。他对格罗根医生讲述的他与萨拉几次见面的情况……几乎每个字他都记得一清二楚。当时他急切地想掩盖自己的真实感情,难道没有误导格罗根吗?难道没有过分夸大了她的怪异吗?自己有没有忠实地传达了她实际所说的话?

难道他不是借谴责她以避免谴责自己吗?

他在会客室里不断地踱来踱去,仔细地检查自己的灵魂和受伤的自尊心。假如她真像她自己说的那样,的确是一个罪人,她不也是个极有勇气,决不否认自己罪过的女人吗?莫非现在她在与自己的过去进行的殊死搏斗中终于感到力乏,正在求助?

他为什么要让格罗根来替自己对她进行评判呢?

因为他更关心的是保全自己的面子,而不是挽救自己的灵魂。因为他跟一枚菊石一样缺乏自由意志。因为他简直成了彼拉多⑤,甚至比彼拉多更坏,他不但对她的苦难作壁上观,而且还促成,不,甚至是制造一系列事件,最终导致灾难的发生。眼前这一切不都是第二次见面引发的吗?当时她已经要走了,他却硬逼着她讨论她的处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