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当众宣布(第3/6页)

除了这些声音之外,在那个我父母正试图向对方保持秘密的一月份的上午,又传来了穆斯塔法·基马尔先生和S.P.伯特先生紧张不安的噼噼啪啪的脚步声;另外利法法·达斯的那只鼓也在不断咚咚地响着。

当噼噼啪啪的脚步声刚传到这个居住区的小弄子里时,利法法·达斯的西洋镜和鼓离这儿还有一段路。噼噼啪啪的脚步声从出租车上下来,冲到了小巷里面去。这时候呢,在街角的住所里,我母亲站在厨房里面搅小扁豆粥当早餐,她无意中听见我父亲正在同他的远房表妹佐赫拉说笑。脚步噼噼啪啪地跑过了卖水果的和手拉手的二流子。我母亲听到的是:“……你们新结婚,我总忍不住要过来看看,我真没法跟你讲!”脚步声越来越近,我父亲真的脸红了。那年头可以说是他最相貌堂堂的时候,他的下唇还没有怎么突出来,眉心当中的皱纹呢一点也不深……阿米娜一面在搅小扁豆粥,一面听见佐赫拉尖声说道:“哦,瞧,粉红的!可是表哥呀,你皮肤这么白!……”他让她听着桌上收音机里全印广播电台的节目,而阿米娜是不准听的。拉塔·曼格什卡尔正在唱一首带着哭腔的情歌。“就像我,你看不是吗?”佐赫拉继续说道,“我们会有可爱的粉红色的娃娃,天造地设的一对儿。不,表哥,又白又嫩的一对儿,对吗?”脚步声噼噼啪啪响着,平底锅里不住地搅动,那里在说:“长得黑多糟糕呀,表哥,每天早上醒来照照镜子,就看到一个黑乎乎的人影儿,皮肤一黑就证明你长得不如别人!她们自然心中有数,连‘黑炭’也知道皮肤白的好看,你说是不是?”脚步这会儿很近了,阿米娜手上拿着罐子,大步跨进饭厅里,努力克制不让自己发作出来。她心想她干吗非要在今天来,我今天有事情要讲,还得当着她的面向丈夫要钱。阿赫穆德·西奈就喜欢妻子甜言蜜语地向他讨钱,他就喜欢妻子一边灌迷魂汤,一边搂搂抱抱地抚摸着哄着,直弄得他睡裤里面那话儿都蠢蠢欲动,把膝头的餐巾都顶了起来。对此她并不在乎,她认真刻苦,已经学会把这件事也爱上了。在她要钱时她总是甜甜地边抚摸着他边说:“好人儿,心肝,请你……”以及“……只要一点儿我就可以去做好吃的,还可以付账了……”以及“你真大方,你想给多少就给多少吧,我知道一定会够用的”……这些街头讨饭的伎俩,这会儿倒要当着这个眼睛滴溜滚圆、咯咯傻笑还大声说着什么“黑炭”的那个女人的面。脚步声几乎到了大门口,而在饭厅里的阿米娜呢,手上拿的滚热的小扁豆粥就在佐赫拉那个傻丫头的脑袋旁边,几乎就要砸上去了。这时佐赫拉大叫起来:“噢,在这里的人自然除外!”她并不知道阿米娜是不是偷听到方才说的话,这样说只是以防万一罢了,接着:“噢,阿赫穆德表哥,你真是太糟糕了,怎么会以为我说的是我们亲爱的阿米娜呢,她其实并不怎么黑,只不过是像站在暗影中的白种女士罢了!”阿米娜手上拿着罐子,望着那个漂亮脑袋,心里寻思着:“我要不要来一下?我有没有这个胆量?”她终于平静下来:“今天是我的重要的日子,至少她提到了孩子的事,因此我就比较容易……”但已经太迟了,拉塔那带着哭腔的歌声盖住了门铃的响声,所以他们没有听见男仆老穆萨去开门;拉塔的歌也使他们没有听清噼里啪啦上楼的脚步声。就这样,穆斯塔法·基马尔先生和S.P.伯特先生突然闯进门,他们拖着步子停了下来。

“那些不法之徒犯下了滔天罪行!”基马尔先生(阿赫穆德·西奈从来没有见过谁像他那么瘦的)一开口便是这些很古怪的词语(因为他爱好旁听诉讼,结果呢他说话就染上了法庭上的口气),这句话引起了一连串可笑的惊慌失措的反应。小个子的S.P.伯特说起话来尖声尖气,像是没有脊梁,他的眼神像猴子似的游移不定。他讲了几个字,把事情挑明了:“是啊,是纵火犯!”佐赫拉一听这话,立刻条件反射似的一把抓起收音机,捂在胸口上,拉塔的歌声也听不清了,她尖叫道:“噢天哪,噢天哪,什么纵火犯,在哪儿?在这所房子里吗?噢天哪,我感觉到热烘烘的!”阿米娜手上拿着小扁豆粥,直僵僵地站在那里,只是望着那两个西装笔挺的人发呆。她丈夫呢,这会儿把秘密丢到了九霄云外,他虽然刮过了脸,但还没有穿西装,他一下站起身来,问道:“是库房吗?”

库房也好,货栈也好,仓库也好,随你怎么叫都行;但阿赫穆德·西奈这句话一出口,房间里立刻一片肃静,当然只剩下从佐赫拉双乳之间发出来的拉塔·曼格什卡尔的歌声。因为这所位于市郊工业区的大房子是这三个人合伙拥有的。“老天保佑,别是库房。”阿米娜默默祈祷着,因为漆布这一行生意好得很——通过这时已在德里武装部队总司令部当副官的佐勒非卡尔少校,阿赫穆德·西奈获得了一份合同,负责向陆军提供漆布上装和防水桌布——他们赖以为生的大批货物就存放在那个仓库里面。“谁会干出这种事来呢?”佐赫拉带着哭腔问,那口气同她乳房间传出的歌声很是相配,“这年月怎么把一些疯子随便放到大街上了呀?”……接下来阿米娜第一回听到了她丈夫一直瞒着她的那个名字,在那时候,许多人一听见这个名字就心惊肉跳。“是罗婆那。”S.P.伯特说……但罗婆那是多头妖魔的名字,那么,是妖魔跑出来了吗?“真是胡说八道!”阿米娜说,她就像她父亲那样讨厌迷信的说法,便问究竟是怎么回事。基马尔先生告诉她:“这是一群下流胚组织起来的,太太,是一群纵火犯。如今世道真是乱透了,太乱了。”

库房里是一卷又一卷的漆布,还有基马尔先生经营的商品:稻米、茶叶、小扁豆——他在全国大量收购贮存,作为对付那个多头多嘴巴的贪婪的妖怪、免受它伤害的手段。这个妖怪就是公众,要是由它做主,在物品丰富的时候它会把价钱压得没法再低,敬畏真主的生意人只有饿死,而倒是养肥了这个妖怪……“经济就是短缺,”基马尔先生宣称,“因此我的存货不仅可以使物价保持在适当的水平,而且支撑了经济本身的结构。”——此外,在库房里还有S.P.伯特储备的货物,都装箱叠好,箱子上印着“阿格牌”几个字。我不必告诉你“阿格”的意思就是火,S.P.伯特是制造火柴的。

“我们得到消息,”基马尔先生说,“只是说工业区失火了,并没有说是哪个库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