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多头妖怪(第4/5页)
当时的情况是这样吗?是不是一种比拉姆拉姆·赛思自身更为强大的力量从他身上通过,使他不胜重负,突然口吐白沫倒在地上?是不是驯獴的用小棍去撬他咯咯打战的牙齿?利法法·达斯有没有说“尊贵的夫人,得劳驾请您走了,我们的表兄生病了”?
最后是玩眼镜蛇的——或者是驯猴子的,或者正骨的,或者就是摇动装在轮子上西洋镜匣子的利法法·达斯——说道:“老兄,说得太多啦!我们的拉姆拉姆今晚做了太多的该死的预言了。”
多年以后,当我母亲过早地衰老的时候,各种各样的鬼怪从往事中涌现出来,在她的眼前乱舞,她又一次见到了这个摇西洋镜的,她当众宣布怀上了我而搭救了他的性命,作为回报,他带她去听到了太多的预言,这时她毫无怨言地同他平和地说了几句话。“你算是回来了,”她说,“嗯,让我告诉你这一点:要是我当初能懂得你表兄那些话的意思就好了——有关血呀、膝盖和鼻子呀这些话。因为谁知道呢,也许那样我就会有一个不同的儿子了。”
这就像我外祖父当初那样,那时他站在一个瞎子的府第中结满了蜘蛛网的过道里,又像他临死前那样;又像玛丽·佩雷拉失去了她的约瑟夫之后;还像我,我母亲是很容易看见鬼怪的。
……不过这会儿,因为还有许多问题和含糊不清之处,我有必要提出一些疑问来。疑心也是一个多头的妖怪。那么,我为什么不能收紧缰绳,不让它朝自己母亲扑去呢?……我问,如果对算命大师的肚皮做一番恰当的描绘的话,那会是怎样的呢?记忆——我的无所不知的新的记忆,它将母亲、父亲、外公、外婆和其他所有人的生活大都囊括其中——回答说:就像米粉布丁那样又松又软。我又很勉强地问:他的嘴唇是怎么样的?那无法避免的答案是:丰满、肉嘟嘟的,像个诗人。我再一次询问我这个记忆:他的头发又怎么样呢?回答是:黑黑的,越来越稀少,平平直直的,盘到了耳朵上面。现在,我这不合情理的疑心问这最后一个关键问题……无比纯洁的阿米娜会不会真的……由于她对长得像纳迪尔汗的男人很有好感,她会不会……在她那种奇怪的心理状态中,算命大师突然发病感动了她,她会不会……“不行!”博多怒气冲冲地嚷道,“你怎么敢说这样的话?这个好女人是你的亲生母亲!她会吗?你什么都不知道,但还是要乱说。”当然,她是对的,她向来都不会错。要是她知道真相的话,她会说我只是在企图报复,其原因是多年以后我透过先锋咖啡馆那肮脏的玻璃窗,清清楚楚看到了阿米娜做的那件事。我那个不合情理的观点也许就来源于此。它不合逻辑,逆时光的潮流反向发展,最后在这一早期的——几乎肯定是纯洁的——历险中完全成熟。是的,一定是这样。但是这个妖怪不肯就此躺下……“啊,”它说,“那么,她发脾气又是怎么回事呢?那天阿赫穆德说他们要举家搬到孟买去她就大发雷霆。”它学着她的口气说:“你——总是你说了算。还有我呢,要是我不想搬怎样呢?……我刚刚把这个房子弄得像个家的样子,却要……”所以,博多,那是家庭主妇的感情呢,还是一种借口?
是的——疑问并没有得到澄清。那个妖怪问:“她干吗不想个法子,把这次去算命的事告诉丈夫呢?”被告回答(由于我母亲不在场,由博多代为回答):“天哪,想想看他会多生气!纵火犯那些事已经搅得他够受的了!一个女人单身一人跑到几个陌生的男人那里去,他会气得发疯的!真是要发疯的!”
拙劣的怀疑……我必须把这些赶走。必须把我这种非难留到将来使用。那时候,没有含糊不清之处,没有了那重若明若暗的帷幕,她给了我明明白白、无可辩驳的证据。
……但是,我父亲那天晚上很迟回家时,浑身上下全是沟里的臭气,连他身上平时老散发出来的预示着未来失败的气味也闻不见了。当然,他的眼睛流着泪,满是烟灰的脸颊上一条条泪痕,鼻孔里一股硫黄气味,头上有好些被烟熏成灰色的漆布灰烬……因为,他们当然把库房烧掉了。
“可是那些守夜的呢?”——睡着了,博多,睡着了。预先就通知他们服用安眠药水,以防……这些勇气十足的先生,帕坦族的武士都是在城市里长大的,他们从来没有见过开伯尔山口。他们解开小纸包,将铁锈色的药粉倒在上下沸腾的煮茶的大锅里。他们把吊床从我父亲的库房那边拿开,挪到远处,躲开倒下来的屋梁和四处飞溅的火星。他们躺在吊床上,一边慢慢地喝茶,一边听凭药性发作,进入到那种又苦又甜的麻木状态。起初他们叽里哇啦地又喊又叫,大声赞美他们在普什图最喜欢的婊子。接着,安眠药像是在轻轻挠动他们的肋骨,他们咯咯地傻笑起来……渐渐地笑声停止了,他们进入到药物带来的梦境之中,仿佛像是跨着骏马,越过边关。最后进入到一种连梦也没有的万物俱空的遗忘状态。这时候无论什么东西也没法将他们弄醒,一直要到药性过去以后才算完结。
阿赫穆德、伯特和基马尔是坐出租车来的——这三个人紧紧抓着一沓沓皱里皱巴的钞票,由于沟里那些脏东西,那些钞票的气味臭得吓死人。出租车司机紧张得要命,要不是等他们付车钱,他早就走了。“让我走吧,大老板,”他恳求道,“我是个小人物,别让我待在这儿了……”但就在这时候他们都转过身子,朝大火那边望去。他看着他们手上抓着沾着烂番茄和狗屎的钞票,朝那边奔跑。他看着大火熊熊燃烧的库房,夜空中升起的浓烟,不禁目瞪口呆。他就像在场所有的人一样,呼吸的空气中满是漆布、火柴和烧焦的稻米的气味。这个留着不很像样胡子的小个子出租车司机用手掩住眼睛,从指缝里望出去,只见瘦得像笔杆样的基马尔先生发疯似的朝呼呼大睡的几个守夜人又打又踢。他不再等车钱,吓得刚要开车跑掉,就在这时我父亲大喝一声:“当心!”……他没有走,随即看见通红的火舌把库房烧得炸了开来,只见库房里涌出一股由烧红的稻米、小扁豆、鹰嘴豆、防水衣服、火柴盒子和腌菜构成的怪异的洪流,就像火山岩浆一样。他看见通红的火焰飞上天空,而仓库里的物品散落到坚硬的黄色地面上,就像是一只绝望的烧焦了的手。是的,库房当然是付之一炬了,灰烬从空中落到他们的头上,钻进那些虽然被打得鼻青脸肿但仍然在打鼾的守夜人的张开的嘴巴里……“真主保佑!”伯特先生说,但更讲究实际的穆斯塔法·基马尔回答说:“感谢真主,我们买了保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