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嘀嗒嘀嗒(第5/6页)

现在到了关键的时刻。这一阵喊叫使大家飞跑过来,一时间我父亲受伤的事把人们的注意力从两位疼痛的母亲身上吸引过来,两位同时在午夜生产的母亲——因为范妮塔终于生出了一个块头很大的婴儿。“说起来真难叫人相信,”博斯大夫说,“这小家伙块头大得要命,老是拼命往外挤,要出来,真是个特大号的家伙!”纳里卡尔大夫一边洗手一边说:“我那边也是。”不过这话是过了一会儿才说的——眼下纳里卡尔和博斯正忙着对付阿赫穆德·西奈的大脚趾。已经吩咐助产士给两个新生儿洗澡包裹,这时候,玛丽·佩雷拉小姐做出了她的贡献。

“你去吧,你去吧,”她对弗罗丽说,“去瞧瞧要不要帮忙,这里我一个人应付得了。”

等到只剩下她一个人——手上抱着两个婴儿——两条生命听凭她处置——她为乔瑟夫干了那件事。这是她自己私下进行的革命行动,她一面想为了这件事他肯定会爱我,一面将两个巨大的婴儿的牌牌对掉了一下,让那个穷娃娃过上优越的生活,而让那个富人的儿子去跟着拉手风琴的过穷日子……“爱我吧,乔瑟夫!”玛丽·佩雷拉心中这样想,她就这样做了。在一个眼睛蓝得像是克什米尔的天空——这也和梅斯沃德的眼睛一样蓝——鼻子像克什米尔的外公一样大——这也和法国血统的祖母的鼻子一样——的特大号娃娃的脚踝上,她系上了“西奈”这个名字。

由于玛丽·佩雷拉的罪行,我被橘黄色的布包裹起来,我成为中了奖的午夜的孩子。这个孩子的父母其实不是他的父母,他的儿子将来也不是他自己的儿子……玛丽将我母亲肚子里生出来的孩子——另一个特大号的“鲳鱼”用绿色的布包裹好,抱到了维伊·维里·温吉那里。这个孩子的眼睛已经变成了棕色,两个膝盖像阿赫穆德·西奈的膝盖那样圆滚滚的,他从此变成不是我母亲的儿子。维伊·维里·温吉像个瞎子似的盯着玛丽看着,他几乎没有看见他新生的儿子,他也从来不知道中间分开的头发这回事……维伊·维里·温吉刚刚得知范妮塔生产过后没有能够活下来。就在午夜过后三分钟,两位大夫正忙着诊治砸烂的大脚趾时,范妮塔因大出血而死去了。

这样我便给送到了我母亲那里,她一点也没有怀疑到我不是她的亲骨血。大脚趾裂开的阿赫穆德·西奈坐在她床上,她说:“瞧,先生,这可怜的小子,他鼻子同他外公一模一样。”她查了查小孩只有一个脑袋,看得他莫名其妙。随后她完全放下心来,因为这证明算命的也不是事事都说得很准。

“先生,”我母亲兴奋地说,“你赶快去打电话给报纸,通知《印度时报》。我不是跟你说过吗?我赢了。”

“……现在绝不能心胸狭窄消极地任意批评,”贾瓦哈拉尔·尼赫鲁对大会说,“也不能恶意中伤。我们要建立一个自由印度的雄伟的大厦,在这里她所有的孩子都能够好好生活!”一面旗帜展开了,它由橘黄色、白色和绿色组成。

“是英国人?”博多大惊失色地嚷了起来,“你在说什么呀?你是英国血统的印度人?你的名字不是你的真姓名?”

“我叫萨里姆·西奈,”我跟她说,“又叫‘拖鼻涕’‘花面孔’‘吸鼻子’‘秃子’‘月亮瓣儿’。不是我的真姓名,你这是什么意思?”

“这么些天来,”博多气呼呼地抱怨说,“你一直在骗我。你还称呼你母亲、你父亲、你外公、你姨妈。你都不肯把谁是你的真正的父母说出来,你这是什么东西啊?你母亲为了生你把命都送掉了,你都不在乎。你父亲兴许还活在世上,穷得一个子儿都没有。你不是个妖怪又是什么?”

不,我绝不是妖怪。我也没有骗人。我只是提供线索……但还有比这更重要的东西。情况是这样:在玛丽·佩雷拉的罪行最终败露以后,我们都觉得一切没有什么两样!我仍然是他们的儿子,他们仍然是我的父母亲。在一种集体性的想象力的失误中,我们意识到我们完全想不出与过去一刀两断的法子……要是你问我的父亲(尽管发生了这些事情,连他也如此!)他的儿子是哪个,他绝对不会指着拉手风琴卖艺的那个膝盖滚圆、没有洗澡的孩子。尽管这个孩子,这个湿婆,将来会成为英雄一类的人物。

因此,这就有了膝盖和鼻子,鼻子和膝盖。事实上,在整个新印度,在这个我们大家共享的幻梦中,当时出生的孩子只是在部分程度上算作是他们父母的骨血——午夜的孩子也同时是这个时代的孩子。你知道,他们是历史播下的种子。这种情况并不奇怪,尤其在一个本身就是幻梦的国家里。

“够了,”博多愤愤然地说,“我不要听了。”她原以为会听到一个长着两颗脑袋的婴儿的,如今竟然是这么回事,她很生气。不过,无论她听还是不听,我还有别的事情要写。

在我出生三天过后,玛丽·佩雷拉心里懊悔得不得了。追捕的警车没能抓到乔瑟夫·德哥斯塔,他显然像抛弃玛丽一样也抛弃了她的妹妹艾丽斯。这个小个子的胖女人——在恐惧中不敢坦白自己的罪行——认识到她真是太愚蠢了。“不知哪里冒出来的一头蠢驴!”她这样诅咒自己,但她不敢将这一秘密公开出来。不过,她决定采取某种形式的补偿方式。她辞去了产科医院的工作,去找阿米娜·西奈说:“太太,我一见到您的孩子就喜欢。你要不要雇个保姆?”阿米娜眼睛里充满了做母亲的喜悦,回答说:“好的。”玛丽·佩雷拉(“你不妨也把她称作你的母亲,”博多插嘴说,这证明她仍然很感兴趣,“是她成就了你,不是吗?”)自此就全心全意地为抚养我献出了她的一切,就这样使她的余生和她犯下的罪行的记忆紧紧结合到了一起。

八月二十日,纳西埃·易卜拉欣在我母亲之后走进了贝佩德路上的产科医院,小松尼跟在我后面来到了这个世界——不过他不大情愿露面,因此只好用产钳将他夹出来。博斯大夫在急忙中手稍稍重了些,结果松尼两边的太阳穴上就留下了小小的凹痕,产钳造成的这两个小凹痕使得他具有一种无法抗拒的吸引力,就像威廉·梅斯沃德的假发那样。女孩子们(埃维、“铜猴儿”,还有其他的)都想要伸手去摸摸那些凹处……那将会在我们之间引起麻烦的。

不过我把最有趣的片段留到了最后。因此我现在来说明一下吧,在我出生的次日,《印度时报》孟买版的两位记者就来到一个橘黄色和绿色的房间里看我的母亲和我。我身上包着橘黄色的布,躺在绿色的摇篮里,抬头望着他们。一位记者采访我的母亲,另一位鹰钩鼻子的高个子摄影记者就专门为我忙碌着。第二天,照片和报道都登到了报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