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洗衣箱中的事件(第6/7页)
痛死我了。
他的脑袋里响起震耳欲聋的可怕的声音,像是许多人在一起说话!……在一个白色木头洗衣箱了里面,我的脑壳一片昏暗,我的鼻子唱了起来。
但这会儿根本没时间去听,因为有一个声音确实就在旁边。阿米娜·西奈打开了洗衣箱下面的门。我滚了又滚,衣物包在脑袋上,就像是个头饰。睡衣带子从我鼻孔里冲了出来,这会儿在我母亲周围的乌云里面闪过一道道电光——我这个藏身之处就此完蛋了。
“我没有偷看!”我在袜子和床单堆里号着,“我什么也没看见,阿妈,我发誓。”
多年以后,阿米娜坐在没人要的毛巾中间的藤椅上,收音机里播送着夸大了的战争捷报,她仍然记得她如何用大拇指和食指扯着她扯谎的儿子的耳朵,将他拉到同平常一样在天蓝色的房间里的藤席上睡觉的玛丽·佩雷拉前面去。她仍然记得她说:“这个驴崽子,没出息的东西,今天一整天不许开口。”……就在屋顶坍塌下来压到她身上之前,她大声地说:“都怪我不好,我对他的教育太糟糕了!”随着炸弹在空中爆炸,她温和却坚定地对洗衣箱的鬼影说了她在人世的最后一句话:“现在滚远些吧,你这东西我已经看得够了。”
在西奈山上,先知穆萨或者摩西听到了空中响起的戒律。在希拉山上,先知穆罕默德(也可以称为穆哈默德,马哈美特,天下倒数第二和马洪德)对大天使说话。(加百列或者吉布列,随你高兴。)在附属于英格兰——苏格兰教育协会的大教堂和约翰·康农男校,舞台上我的朋友“居鲁士大帝”和平常一样扮演女子角色,他听见圣女贞德用萧伯纳剧本中的句子说话的声音。但居鲁士是与众不同的一个人,我不像在田野中听见声音的贞德,而是像穆萨或者摩西,像天下倒数第二的穆罕默德,我在山上听见了声音。
穆罕默德(我得加上一句,愿他的名字不受干扰,我不想得罪任何人)听到一个声音说:“宣读!”以为自己要疯了。起初,我脑袋里面响起了许多人乱七八糟地说话的声音,就像是没有调好电台的收音机。由于母亲命令我闭嘴,我没法寻求安慰。四十岁的穆罕默德从妻子和朋友那里寻求并且得到了安慰。“千真万确,”他们说,“你是真主派来的使者。”而将近九岁的我受到处罚,既不能向“铜猴儿”求助,也不能从玛丽·佩雷拉那里寻求安慰的言语。整个晚上和夜里,还有第二天上午,我紧闭着嘴,独自一个人努力试图了解我身上到底出了什么事情。最后我终于看见天才的围巾就像一只绣花蝴蝶一般飞了下来,伟大的斗篷落到了我的肩膀上。
在那个炎热的寂静无声的黑夜(我默不作声,在我身子外面,大海就像是远处的纸张那样窸窸窣窣地响着,羽毛轻柔的乌鸦在噩梦中叽叽呱呱,从华尔顿路上传来慢吞吞的出租汽车的噗噗声。“铜猴儿”在睡觉之前不断求我:“算了,萨里姆,没人听见,你干了什么事啦?告诉我告诉我告诉我!”但不久之后,她带着一脸的好奇,沉沉地睡着了……而这时,在我内心,各种各样的声音在撞击着我的脑壳),我激动得浑身发热——激动的情绪就像乱糟糟的小虫子在我肚子里面飞舞——因为最后,托克西·卡特拉克曾经在我心灵中轻轻推了一把的门给打开了,究竟是怎样打开的我并不十分明白。通过这扇门我可以瞥见我所以会出生的原因——尽管是隐隐约约的、无法说清的一个谜。
加百列或者吉布列告诉穆罕默德:“宣读!”宣读开始了,在阿拉伯语中便称之为《古兰经》:“你应当奉你的创造者的名义而宣读,他曾用血块创造人……”那是在麦加行政长官外面的希拉山上讲的。而在布里奇·坎迪游泳池对面的两层楼高的小丘上,也有一些声音指示我宣读:“明天!”我激动地想着:“明天!”
太阳升起时,我已经发现这些声音可以调控——我成了个收音机,可以将音量缩小或者放大,我可以在其中进行挑选。我甚至可以借助意志的力量,将我新近发现的内在的耳朵关上。说来也怪,我立即忘却了恐惧,到早上时,我想的是:“老兄,这要比全印广播电台强,老兄,比锡兰广播电台强。”
为了表示兄妹之间的情谊,二十四小时一到,“铜猴儿”就跑到我母亲房间里去。(我想那天是星期天,不用上学。也许不是——那年夏天因为语言问题经常举行游行示威,为了避免校车沿途遇到暴力的危险,学校常常停课。)
“时间到了!”她嚷嚷道,把正在午睡的母亲摇醒了,“阿妈,醒醒,时间到了,他现在可以开口说话了吧?”
“好的,”我母亲说,来到天蓝色房间里拥抱了我,“现在你得到宽恕了,不过再也不要躲在那里了……”
“阿妈,”我急切地说,“阿妈,请听我说,我有要紧事跟您讲,非常要紧的事。不过请您先叫醒阿爸,好吗?”
在问了一连串的“什么事?”“干吗?”和“当然不行”之后,我母亲发现我的眼神有些异样,于是急忙去把阿赫穆德·西奈叫醒了,她说:“先生,请过来,不知道萨里姆脑瓜里面出了什么毛病。”
全家人和保姆一起来到了厅里。我站在一块波斯地毯上,四周是刻花玻璃花瓶和鼓鼓的软垫子,头顶上方的吊扇呼呼地转着。大家焦急地望着我,我笑眯眯地准备把自己的秘密公之于众。是这样一回事,他们的投资开始有回报了,这是我的第一份红利——第一份,我肯定,将来还会有更多……我的皮肤黑黑的母亲,噘嘴唇的父亲,像个猴子样的妹妹和心中隐藏着罪行的保姆不知所措地等待着。
说出来,直截了当,不加任何修饰。“你们是首先听到这一消息的人,”我说,尽力使我的话带上成人的语调,接着我告诉他们了,“昨天我听见了好些声音,这些声音在我脑袋里跟我讲话。我觉得——阿妈,阿爸,我真的觉得——大天使们开始同我讲话了。”
好了!我想,好了!说出来了!这一来他们就会拍我的背,还会给我糖果,当众宣布,也许又会拍照。这一来他们心中会充满了自豪感。噢,小孩子是多么天真无知呀!我老老实实说真话,诚心诚意、不顾一切地想要讨好——却不料受到了各方面的攻击。就连“铜猴儿”也说:“噢,真主,萨里姆,费了那么大的劲来表演,就为了说你这个蠢得要命的笑话吗?”比“铜猴儿”更糟的是玛丽·佩雷拉,她说:“耶稣基督!救救我们吧,上帝!罗马教皇啊,真想不到我今儿个会听到这种亵渎神圣的话!”比玛丽·佩雷拉更糟的是我母亲阿米娜·西奈,这会儿“黑芒果”藏起来了,她自己那些个千万不能提及的名字不久前还挂在她嘴上,她嚷道:“天理难容!这孩子会让房顶塌下来压在我们头上的!”(难道那也是我的错吗?)阿米娜继续说:“你这个魔鬼!流氓!噢萨里姆,是不是你的脑筋出毛病了?我亲爱的儿子怎么回事了呀——你是不是会变成个疯子——专门来折磨人啦?”比阿米娜的尖叫更糟的是我父亲的沉默,比她的担心更糟的是他额头上郁结的强烈的怒气。最最糟糕的是我父亲的手,他结实得像头牛,手指粗粗的,指关节硬硬的,手突然伸出来,朝我脸上用力扇了个耳光。我侧着身子倒了下去,在房间里一片惊诧、各人都觉得甚为愤慨的状态之中,把一块不透明的绿色玻璃台面打得粉碎。从此以后,我左耳的听力就出了毛病。这是我平生第一次对自己有了确定的感觉,我跌在绿雾般的带着锋利的刃口的玻璃碎片世界中,在这个世界里我再也不能把我脑海中的一切告诉与我关系最密切的人。我进入到那个令人觉得天旋地转的天地里,绿色的碎片割破了我的双手,在这个天地里,我注定要不断地为我生活的目标是什么而时刻苦恼。等到最后明白过来时,已经为时太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