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全印广播电台(第2/6页)

那么,是通灵术,你老是在内容耸人听闻的杂志上读到的那种东西。但我要请你耐心一些——稍等一等,只是等一下。是通灵术,但还不只是通灵术。请不要太轻易地把我一笔勾销。

那么,是通灵术,是所有那些所谓熙熙攘攘的民众的内心独白,来自类似群体和阶层的内心独白,在我的脑海里推推搡搡地争夺一席之地。一开始,在我只满足于当听众时——在我开始表演之前,语言是个问题。各种声音七嘴八舌,从马拉雅拉姆语到那加语,从纯净的勒克瑙乌尔都语到南方含糊的泰米尔语应有尽有。对在我脑壳里面七嘴八舌说的话,我只懂得一点儿。只是到了后来,在我开始调查研究之后,我才明白,在表层传送的内容(我原先理解的也就是这种最浅显明白的东西)下面,语言变得苍白无力了,代替它的是一种人们普遍理解的思维方式,这种方式远远胜过了语言……但这是在我越过脑海中乱七八糟的多种语言、听到了其他那些宝贵的信号之后的事,这些信号与其他一切完全不同,它们中大多数模糊而遥远,就像是远处的鼓声不断地敲着,终于透过我脑海中鱼市场一样热闹的说话声响了起来……这些夜间来到的秘密呼唤,就像是大声呼喊要……午夜之子的无意识的灯塔,指明的只是他们的存在,传送的只有简单一个字:“我”。从远处到北方,“我”,到南方、东方、西方,都是“我”“我”“还有我”。

不过我自己得一步步地来。一开始,在我取得突破,达到比通灵术更高的层次之前,我只满足于倾听而已。很快,我就能够对我内心的耳朵进行“调谐”,来倾听那些我能够理解的声音。不久之后,我就能从这乱成一团的声音当中挑出我家里人以及玛丽·佩雷拉的声音,还有朋友、同学、老师的声音来。在大街上,我学会了如何来区分迎面走过的陌生人的内心独白——多普勒频移的规律在这些超自然的领域仍然发挥其作用。陌生人在我身边走过时,声音先是越来越强,接着又越来越弱。

所有这一切我都不对任何人讲。每天我左面(或者说晦气的那一面)耳朵都嗡嗡作响,使我时时记住父亲的怒气,我自然分外当心不能让我的右耳再出毛病,因此我嘴唇闭得紧紧的。对一个九岁的孩子来说,要藏起心中的秘密是难而又难的。但幸运的是,就像我急于隐藏真相一般,我最亲近的人也急于忘记我那次真情的迸发。

“噢,萨里姆啊!你昨天竟然会说那些话!真丢人呀,孩子,你最好去用肥皂把自己的嘴巴洗一下!”……在我丢人现眼之后第二天早晨,玛丽·佩雷拉(她气得浑身发抖,就像她做的一种果冻一样)给我出了这么一个彻底改过自新的主意。我悔过似的低下脑袋,一句话也不说,走进浴室里,就当着满脸诧异的保姆和“铜猴儿”的面,用牙刷蘸了气味辛辣难闻的焦油肥皂,将我的牙齿舌头上颌牙龈刷了一遍。玛丽和“铜猴儿”立即就把我这一戏剧性的悔过自新的举动传遍全家。我母亲拥抱了我,说道:“够了,好孩子,那件事从此就过去了。”阿赫穆德·西奈在用早餐桌时点着头,粗声说:“这孩子还行,至少能够承认自己做得太过分了。”

随着我被玻璃划破的伤痕逐渐痊愈,似乎我做的那番宣示也被抹掉了。到我过九岁生日时,家里除了我之外没有人再记得我那天曾经白白地提起大天使名字那回事。好几个星期,在我舌头上还留着一股肥皂的气味,提醒我天机不可泄露。

就连“铜猴儿”也对我悔过自新的表现感到满意——在她看来,我又恢复了正常,成为家里假正经的乖孩子。为了表示她想要恢复家里的老一套规矩,她把我母亲最喜欢的拖鞋给烧掉了,理所当然地又失去了父母的欢心。但是,在外人面前,她却坚定地按照父母的吩咐行事——你一定不会想到这样一个假小子处世竟然也会如此小心谨慎——无论是在她的朋友还是我的朋友面前,她对我这次的失常行为都缄口不提。

在这样一个把孩子生理或者心理上的任何异常之处都看作是家庭的奇耻大辱的国家里,我父母(他们已经习惯了我脸上的胎记,黄瓜似的大鼻子和罗圈腿)坚决不愿意再看到我身上有什么令人尴尬的地方。而在我这方面呢,以后再也没有提起我耳朵里嗡嗡的响声,有时候又会像敲钟一样一阵耳聋,还会间隙性地发痛。我已经明白有时候还是保守秘密为好。

但是设想一下我的脑袋里面乱成一团的情况吧!在我那张讨人嫌的面孔后面,在带着肥皂气味的舌头上方,就在中间穿孔的鼓膜旁边,潜伏着一颗不很纯洁的心灵,它就像一些九年之久的口袋一般,里面装满了各种各样的小玩意儿……你不妨设想一下钻到我的脑袋里,透过我的眼睛朝外面看去,听到各种噪音、人声,却不能让别人有所觉察,其中最为困难的就是装出一副惊异的样子来,就像在我母亲说“哎萨里姆猜猜看我们去阿雷伊米尔克区去野餐吃什么”时我得装着说“噢噢”,真太有趣了!其实我对此心中一清二楚因为我已经听到了她内心的独白。还有在我过生日时我在生日礼物还没有拆包之前就知道那里面是什么东西了因为我早已知道送的人心中的想法。再如寻宝游戏也就变得毫无意思因为每件藏起来的东西的下落都在我父亲的心中明摆着。更加困难的事情是到底层我父亲的办公室里去,一到那里那些天晓得是些什么劳什子就涌到我的脑袋里来因为他正在动他的秘书的脑筋,那个名叫艾丽斯还是费尔南达的新来的“可口可乐女郎”,他脑海中正慢慢地把她身上的衣服剥光,这也同样出现在我的脑海中,她一丝不挂地坐在藤编的椅子上这会儿又站起身来,屁股上全是一个个格子印,这就是我父亲想的东西,我的父亲,这会儿他很有些古怪地望着我“喂!孩子!你怎么啦,是不是有点不舒服呀?”“不阿爸我很好,我得走了得走了要去做作业呢,阿爸”,就这样飞快地溜出去免得他从我脸上猜出我的秘密来(我父亲总是说在我躺着时我的额头上闪着红光)……你瞧事情有多难,我舅舅哈尼夫来带我去看摔跤,甚至就在我们还没有抵达霍恩比大道上的法拉勃赫·帕特尔体育场之前我已经觉得很烦恼,我们随着人群在达拉·辛格和塔格拉·巴巴以及别的大力士的巨幅纸板画像前面走过。他的烦恼、我最喜欢的舅舅的烦恼也涌进我的心头,它就像蜥蜴藏身在树篱下面一样藏在他欢乐的外表下面,被他低沉的笑声(那曾经是船夫塔伊的笑声)掩盖着,我们坐的是最好的座位,当灯光打在扭成一团的摔跤手的背上时我觉得我舅舅的烦恼紧紧抓住了我的心再也挣脱不开,他烦恼的是他的电影生涯每况愈下,他可能再也没有机会拍片子了。但我绝不能让这种烦恼从我的目光中泄露出来,他在同我打岔,嘿小勇士,嘿小摔跤手,你的脸干吗拉得那么长呀,看起来比一部坏电影片子还要长,你是要吃炒豆子?还是油炸卷?还是别的什么?我摇摇头,不,不要,哈尼夫舅舅。这样他才算放心,掉过头去,大叫啊哈加油啊达拉,摔得好,摔扁他,好啊达拉!回到家里我母亲蹲在走廊里,身边是冰激凌桶,她用她真正的外在的声音说,孩子,你来帮我一把,来做你最爱吃的开心果味冰激凌。我摇着手柄,但是她内心的声音却在我脑壳里面回荡,我能够看出她如何尽量想要用日常琐事来填满她心中的每一个角落,例如:鲳鱼的价钱啦,家里各种各样的琐事呀,得叫电工来修理一下饭厅里的吊扇了呀,她竭尽全力想要集中思想来爱她丈夫的各个部分,但是那个不能提起的词儿老是要挤进来,就是那天她在浴室里露出来的那个双音节的词儿,纳——迪尔——纳——迪尔——纳,在那个打错号码的电话来时,她越来越舍不得放下听筒。我的母亲我告诉你在一个孩子钻到大人心里去的时候他们的想法确实能把他弄得狼狈不堪。甚至在夜里也得不到休息,我在午夜钟响时醒过来做的是玛丽·佩雷拉的梦,夜夜如此,总是在我本人施行魔法的时刻,这对她也有特别的意义她老是梦见一个数年前死去的男人的形象,乔瑟夫·德哥斯塔。我在梦中知道了他的名字,这个名字上蒙着我无法理解的罪过的暗影,每当我们吃下她做的酸辣酱时,这种罪过就随着一起渗到我们身上,这其中有个秘密但因为这个秘密并不在她心灵的前部我便无法弄清它到底是怎么回事,与此同时乔瑟夫每天夜里都来,有时候以人的形象出现,但并不总是如此,有时候他变成一头狼,或者一只蜗牛,有一回还变成一根扫帚柄,但我们(她在做梦,而我在观察)知道这就是他,歹毒而无情,带着责难的面容,以他的化身所使用的语言责怪她,当他化成狼的模样出现时向她狂嗥,当他化成蜗牛的模样出现时便用它条条的黏液将她裹起来,当他化成扫帚柄的模样出现时便用粗的那一头向她打去……在早上她叫我洗净身子准备上学时我紧闭嘴唇强忍着没有向她发问,我这个九岁的孩子的心灵完全被别人的生活(这些东西在炎热中模模糊糊地挤在一起)弄成了一团乱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