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科里诺小孩(第2/6页)

就这样,我第一次被赶出家门。(以后还会有第二次和第三次。)我对此并无怨恨之意。我当然已经猜到有一个问题我是绝不能问的,就是我是给无限期地租借了出去,就像斯坎德尔角旧书摊上的连环画那样。我父母什么时候要我回去,他们是会来接我的。什么时候,或者究竟会不会要我回去,我心中都没有底,因为我给赶出家门,完全要怪我自己。我长着两条罗圈腿、黄瓜鼻子、凸出的太阳穴,脸上还有胎记,已经够糟的了,如今不是又多了一样残缺吗?长期以来,我父母心中一直不好受,(我告诉他们自己能听到各种各样声音那回几乎让他们受不了)如今我又把手指轧断了,他们哪能再经受得住?我再也算不上是个良好的投资机会,他们还值得再在我身上投入他们的爱,为我提供保护吗?……我舅舅和舅妈把我这样一个没人要的孩子收留下来,我决心要好好报答他们,做一个好侄儿,同时等待转机。有时候我盼望“铜猴儿”会来看我,甚至打电话给我,但老想这种事情只会使我的心态失去平衡,因此我尽力不去想它。此外,跟着哈尼夫和皮雅·阿齐兹住确实如我舅舅所说的,开心得不得了。

他们自己没有生育过,对孩子喜爱得不得了,因此对我的关怀真算得上无微不至,使我十分感动。他们的套房面积不大,面临航海小道,但是有个阳台,我尽可以在上面朝底下的行人头上扔花生壳。卧室只有一间,让我睡在一张柔软舒服的白色长沙发上,上面有绿色的条纹(这也初步证明我变成了科里诺小孩)。保姆玛丽显然是陪我流放的,便睡在我身边的地板上。白天,她就像她说的那样用蛋糕甜食来塞满我的肚皮(我现在相信钱是我母亲出的)。照理说,我应该很快发胖,但是我又一次朝另一个方向长了起来,在这个历史开快车的一年的年尾(我只有十一岁半时),我已经长得了现在这个高度,照说小孩常常会胖嘟嘟的,但我呢,就仿佛有人抓住了我身上的肥肉使劲挤,力量比挤牙膏大得多,结果呢把我挤成了个瘦长条子。就这样科里诺效应使我没有患上肥胖症,我无忧无虑地待在舅舅、舅妈身边,他们因为家里有个孩子开心得要命。在我把七喜汽水泼在地毯上,或者对着饭桌打喷嚏时,我舅舅最厉害的责备不过是用他那汽船一样低沉的声音叫道:“哎哟!这坏蛋啊!”他咧开嘴巴笑着,一点儿也不可怕。与此同时呢,我舅妈皮雅又成为下一个使我入迷并且最后将我彻底毁掉的女人(这样的女人有好多个)。

(我应该提一下,在我住在航海小道套房里的那段日子里,我的睾丸在未做任何预告的情况下提前脱离了骨盆的保护,下降到两个小小的阴囊里。这一事件对下面发生的事情也是有影响的。)

我的舅妈,貌若天仙的皮雅·阿齐兹,跟她住在一起就像是生活在孟买有声电影热烘烘、黏糊糊的中心一样。在那个时期,我舅舅的电影事业已经走到了令人头晕目眩的下坡路上,皮雅的明星生涯随之一落千丈,世事本来就是这样。但是,在她面前,根本不允许有失败的想法。皮雅没有电影可演,她便把自己的生活变成了故事片,我在其中扮演了越来越多的小角色。我是她忠实的跟班,身穿衬裙的皮雅把她那柔软的臀部朝我挪过来,我拼命想要把目光移开,她咯咯直笑,画了眼眶的眼睛亮亮的,傲慢地闪烁着——“来啊,孩子,你害臊什么呀,我来裹纱丽,替我抓住褶裥。”我又是她的心腹。我舅舅坐在绿色条纹的沙发上用打字机打出没人会出资拍摄的电影脚本时,舅妈总是以怀旧的口吻对我讲起昔日的辉煌,我一边听,一边尽量不去看那两个美丽迷人的球体,它们像甜瓜那么圆,像芒果那么金灿灿的——你一定猜得出来,我说的是皮雅舅妈那两个令人销魂的乳房。她呢,坐在床上,一只胳膊横在额头上慷慨陈词:“孩子,你是知道的,我是个大演员,我演过好几个重要角色!但瞧瞧看,竟然会落到这种田地!孩子,天晓得从前有多少人求着要到这里来见我。从前《电影节目》和《银幕女神》的记者为了挤进来还付钱请人打点!是啊,还有舞蹈,我在威尼斯饭店赫赫有名——所有那些大牌爵士乐手都坐到我的脚下。是的,连那个巴西人也在内。孩子,在《克什米尔的情人》上映之后,还有谁能够超过我?珀比不行,维加严提马拉也不行,没有哪个比得上我!”我呢,使劲点头附和,没有——当然没有——没人能够,而她那对令人销魂的甜瓜一起一伏……她戏剧性地叫喊了一声,接着说:“但就是在那时,在我们名扬四海,每一部电影都轰动得不得了的时候,你这个舅舅却要像个小职员一样住在两居室的公寓里!我没有计较,我不像有些女演员骨头轻。我的生活很简单,没有要卡迪拉克豪华车或者空调或者从英国进口的邓洛皮洛软床,也没有像那个罗克西·维西瓦纳塞姆那样弄个形状像比基尼游泳衣一样的游泳池!我就像一个普通的家庭主妇那样住在这儿,在这儿我是一天不如一天了!真的是一天不如一天。不过有一点我是有数的,我的面孔就是我的本钱,有了这样东西,我还需要别的什么财富呢?”我连忙表示同意:“舅妈,不需要了,根本都不需要了。”她愤怒地尖叫起来,就连我被父亲打聋的耳朵也听得见她的叫声。“是的,当然是这样,你也想让我过穷日子!世上人人都巴不得皮雅讨饭呢!就连那个人,你那舅舅也是一样,他整天在写那些无聊得要命的脚本!哦,天哪,我跟他讲,加些舞蹈进去,再安排在有异国情调的地方!让里面的反面人物更坏一些,干吗不让里面的主角更有点男子气呢!可是他却偏不肯,说那全是垃圾,他现在认识到了——虽然他以前并没有这样自以为是!如今他必须写普通老百姓,写社会问题!我说,好吧,哈尼夫,写那个吧,那也很不错,但是要加点儿常见的滑稽内容,再来段舞蹈让你的皮雅来跳,然后再来点悲剧和戏剧性场面,观众要的就是这个!”她的眼睛里满是泪水。“这会儿你明白他在写什么了吧?他写的是……”她那副模样仿佛心都要碎了似的“……是一个酱菜厂里的日常生活!”

“轻声点,舅妈,轻声点,”我求她,“哈尼夫舅舅会听见的。”

“让他听见好了!”她怒吼道,这会儿泪如雨下了,“让他在阿格拉的母亲也听听,他们会让我没脸见人,活不下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