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科里诺小孩(第5/6页)
由于害怕警察,二十年来我一直没有声张,但到此为止。现在,一切都要说出来了。
牌局散得不算迟,皮雅低声说:“孩子得睡了,他明天还要上学呢。”我没有机会单独跟舅妈待在一起。她很快就在沙发铺好被窝让我睡觉,我仍然把那张纸条攥在手心里。玛丽睡在地板上……我决定假装做噩梦。(一计不成,我总会自然而然地另想他计。)但糟糕的是,我太累,很快便真的睡着了。到头来,我都没有必要装假了,因为我梦见我的同学吉米·卡帕迪亚死掉了。
……我们在学校的主楼梯井里踢足球,在红瓷砖上面,滑得不得了。在血红的瓷砖上镶着一个黑十字。克鲁索先生站在楼梯口:“孩子们,别沿着楼梯扶手往下滑,在十字那地方有个孩子摔倒跌下去了。”吉米在十字上踢球。“十字这儿没事,”吉米说,“他们骗人,不让你玩个痛快。”他母亲打来了电话:“别踢了,吉米,你心脏不好。”铃响了。电话放好了,这会儿铃又……墨弹子把教室里的空气弄得脏脏的。胖墩佩斯和格兰迪·凯斯快活得要命。吉米要支铅笔,他捅捅我的肋骨。“嘿,伙计,有铅笔吗?给我。打两个钩,伙计。”我给了他。扎加罗进来了。扎加罗举手要大家安静,瞧,我的头发长在他巴掌里呢!扎加罗头戴尖顶的锡兵的帽子……我得把铅笔要回来。我伸出手指捅了吉米一下。“先生瞧啊先生,吉米摔倒了!”“先生是‘拖鼻涕’捅了他一下我看见的!”“‘拖鼻涕’把卡帕迪亚打死了,先生!”“别踢了吉米你的心脏不好!”“你们都给我住嘴,”扎加罗嚷道,“就像野蛮人,住嘴!”
吉米缩成一团躺在地上。“先生先生请问先生他们要不要竖起十字架来?”他借了铅笔,我捅了一下,他跌倒了。他父亲开出租车。这会儿出租车开进了课堂,吉米给放到了后座,就像一团衣服,就此走了。叮当,铃响了一声。吉米的父亲把出租车的小旗子收了下来。吉米的父亲看着我说:“‘拖鼻涕’,车钱得由你出。”“先生对不起可我没有钱先生。”扎加罗说:“我们记在你账上。”看见我的头发粘在扎加罗的巴掌上。扎加罗的眼睛里冒出火来。“五亿人,死掉一个有什么了不得?”吉米死了,五亿人还活着。我开始数数:一二三。数字在吉米的坟头经过。一百万二百万三百万四。死掉个把人有谁会在意?一亿零一二三。数字这会儿穿过教室。两亿零三四五乒乒乓乓直冲过来。五亿人还活着。只有我一个……
……在漆黑的夜里,我从吉米·卡帕迪亚死去的噩梦中醒来,它成为一个噩梦,人们挨个儿死去,我又叫又吼又嚷,但手中仍然攥着那张纸条。房门砰的一下打开了,我舅舅哈尼夫和舅妈皮雅走了进来。玛丽·佩雷拉想要让我镇定下来,皮雅却不容她分说,她身穿衬裙,披着头巾,美得叫人头晕目眩,她把我揽在怀里:“别害怕!我的心肝,现在别害怕了!”哈尼夫舅舅睡眼惺忪地说:“嘿,摔跤好手!现在好了,来吧,你来跟我们睡。皮雅,带他过来吧!”这会儿我好好地缩在皮雅的怀里。“心肝,今天夜里你就跟我们一起睡吧!”——就这样我跟着舅妈和舅舅,偎在我舅妈洒了香水的曲线玲珑的身体上。
要是可能的话,你不妨想象一下我突然之间有多快乐。偎在貌若天仙的舅妈衬裙上,我的噩梦很快就无影无踪了。在她转动身子睡好时,一颗“金色的甜瓜”擦到了我脸颊上!皮雅的手伸过来紧紧抓住我的手……这时候我可以把那桩差使完成了。在舅妈的巴掌握着我的手时,那张纸条便传到了她手心里面。我觉得她身子绷紧了,但没有则声。随后,尽管我越来越朝她那里凑去,但她不再理我了。她在黑暗中读那张条子,她的身体绷得越来越紧。突然间我明白我上了霍米·卡特拉克的当,他是我的仇敌。只是因为他威胁我要派警察来,我才没敢把这事告诉舅舅。
(第二天到学校,别人告诉我,可怜的卡帕迪亚在家里突然心脏病发作死掉了。梦见一个人死去,会不会真的使他死掉呢?我母亲总说会这样。假使果真如此的话,那么吉米·卡帕迪亚就是死在我手里的第一个人。下一个轮到的将会是霍米·卡特拉克。)
我重回学校第一天里,胖墩佩斯和格兰迪·凯斯对我异乎寻常的温顺,客气得要命,(“听着,是这样,我们怎么会知道你的手指头在……嘿,伙计,我们有明天免费的电影票,要不要去看啊?”)此外我受到的欢迎也很使我感到意外,(“扎加罗滚蛋了!不简单,伙计!你丢掉一撮头发,总算还值得!”)在我回家时,皮雅舅妈出去了。我静静地同哈尼夫舅舅坐着,玛丽·佩雷拉在厨房里做饭。这是一幅宁静的家庭生活的画面,但突然之间,大门砰的一声,打破了这种宁静。皮雅在关上了大门之后,又以同样的力量,打开了客厅的门,哈尼夫扔掉了手上的铅笔。接着他开心地笑了起来:“喂,老婆,这是哪一出呀?”……但皮雅的火气一点都没有平息下来。“耍你的笔杆子去吧,”她说,手在空中一劈,“真主,别因为我的缘故停下来!真是才华横溢呀,在这个家里,上马桶都会看到你天才的创作。你高兴吗,老公?我们钱挣得不少吧?老天对你真好,是吗?”哈尼夫还是开开心心的:“得啦,皮雅,我们的小客人在这儿呢。坐下来喝杯茶……”当演员的皮雅不为所动,现出一副难以置信的样子:“噢天哪!我怎么嫁到了这样一个人家来!我的一生全给毁了,你还叫我喝茶,你母亲呢又要我卖汽油!全是胡闹……”哈尼夫舅舅这时皱起眉头来了:“皮雅,在孩子……”她尖叫起来:“啊啊啊!孩子——这孩子也吃了苦头。他现在就在受苦,他明白失去亲情的爱护,感到被遗弃是怎么回事!我也被遗弃了,我是个出色的演员,如今呢,只好坐在这里,周围全是你那些骑自行车的邮差同赶驴车的人的故事!你对女人心中的苦处懂得什么呀?坐在这里,坐着,等某个肥胖有钱的帕西制片商施舍,你老婆只好戴人造宝石,两年都没有买新纱丽,你不闻不问。女人反正不会计较,但是亲爱的老公啊,你让我整天就像在沙漠里一样!去吧,不要管我,让我一个人安安静静地从窗户里跳出去!我要到卧室里去了,”她最后说,“要是你再也听不到我啰唆,那是因为我的心已经碎掉,我死掉了。”又砰砰地关上了几扇门,真是个可怕的出场场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