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引流和荒漠[1](第4/5页)
尽管我眼里泪水涟涟,鼻窦肿胀,但我很高兴。尽管午夜之子大会寿终正寝了,我沐浴在洋溢在白金汉别墅里的欢乐阳光之中。因此在我母亲提出:“我们去庆祝一下吧!孩子们,去野餐,好不好?”我自然立刻就表示赞成。那是在十一月二十一日上午,我们帮着做三明治和千层饼,我们在卖汽水的铺子前停下来,把装冰的洋铁桶和成箱的可口可乐搬到我家的罗孚车的后备厢里去。父母亲坐在前面,我们两个孩子坐在后座。汽车驶了出去,一路上歌手贾米拉给大家唱歌。
我塞着鼻子,瓮声瓮气地问:“我们到哪儿去呀?去居胡?还是艾里分塔?还是马尔维?是哪儿呀?”我母亲尴尬地微笑着:“叫你想不到,等会儿就知道了。”大街上全是一群群心头如释重负的欢乐的人,我们的车在其中穿行……“开错方向了,”我嚷道,“这条路哪里会通到海边去啊?”我父亲和母亲同时开了口,以安慰的态度满面笑容地说:“我们先要停一下,然后就去,说定了,好吗?”
电报把我召了回来,无线电波把我吓坏了,但预订下我完蛋的日期、时间和地点的却是电话……我的父母亲对我撒了谎。
我们在卡尔纳克路一幢陌生的房子前停了车,房子外表摇摇欲坠,所有窗户上的百叶窗都放下了。“儿子,你跟我一起去,好吗?”阿赫穆德下了车。我能有机会陪父亲去办事,心里很高兴,便兴冲冲地走在他旁边。门口有个铜牌子,上面写着“眼鼻喉科诊所”。我猛地吃了一惊:“这是怎么回事,阿爸?我们干吗到这儿来……”我父亲的手紧紧按在我肩膀上——接着一个身穿白大褂的人——还有几名护士——说道:“啊来啦西奈先生那么这就是小萨里姆了——非常准时——很好,很好。”而我呢,说着:“阿爸,不——不是要去野餐吗——”但大夫们把我拉了过去,我父亲没有跟上来,穿着白大褂的人大声对他说:“只要一会儿工夫——停火的消息真是不错,对吗?”护士说:“请跟我去包扎,上麻醉。”
上当了!上当了!博多!我跟你讲,我有回上了野餐的当,接下来便是医院和病房里的硬床以及明亮的吊灯,我哭喊着:“不要不要不要!”护士说:“别傻了,你如今差不多是个大人啦,躺下来吧!”我呢,记起了我脑海中的一切活动都是从鼻腔开始的,鼻涕拼命往上吸呀吸的,吸到了不该有鼻涕的地方,而这种联系又怎样使我听到了脑袋里的声音,我又是叫喊又是挣扎,他们只好将我用力按住,“说真的,”护士说,“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孩子气。”
因此,在洗衣箱里开始的事在手术台上结束了,因为我的手脚都给按住了。有个人说:“你一点也不会痛,比割扁桃腺更简单,马上就可以把鼻窦管弄好,完全疏通了。”我呢叫着:“不要,请不要。”但那个声音继续说:“我把这个罩子罩在你脸上,你只要从一数到十就好了。”
数吧,嘴里数着一、二、三。
气体咝咝地跑了出来,四、五、六,我头发起晕来。
别人的面孔罩在雾中,还得数那些乱七八糟的数字,我想我是在哭泣,七、八、九,像是锤子在敲着。
十。
“老天哪,这孩子还有知觉,真是不可思议。我们最好再试一试——你能听见我说话吗?萨里姆,对吗?好家伙,再数一次,从一到十!”难不倒我,我的脑袋里数目字多的是,我可是数数的好手。哪,这不来了,十一、十二。
但它们不往上……直到十三、十四、十五……哦天哪哦天哪我头晕目眩地想到以前以前,十六,比战争和胡椒瓶子更往前,往前,十七、十八、十九。
二十。
有一个洗衣箱和一个太用力吸鼻子的孩子。他母亲脱下衣服,露出了黑色的芒果。传来了声音,这并不是天使长的声音。一只手,打聋了左边的耳朵。是什么在热烘烘的环境中生长得最好呢?是想入非非的幻想、荒谬的行为、情欲。有一个钟塔可以藏身,在上课时耍花招。孟买之恋造成了自行车相撞,太阳穴上的凸起嵌进了产钳夹出来的凹处,五百八十一个孩子来我的脑海里做客。午夜之子,他们很可能体现了自由的希望,但他们也可能是立刻应该除掉的怪物。女巫婆婆帝是所有人当中最忠实于我的,而湿婆呢已经成为了一条人生原则。有一个人生目标是什么的问题,还有思想和物之间的争论。膝盖对鼻子,鼻子对膝盖。
争吵开始了,成人世界也渗透到孩子们中间,其中既有自私自利,又有势利和憎恨。第三条原则完全不可行,对一事无成的担心越来越强烈。大家没有提到的是,五百八十一个人的目标就隐含在他们的毁灭之中,他们出生的目标就在于一事无成。在他们提到这方面时没有人注意到这些预言。
真相大白,还有心灵处于封闭状态。流放,四年之后返乡。疑心越来越重,分歧产生了,十个一群二十个一组纷纷离开。最后,只剩下了一个声音。可是乐观没有消失——我们的共同点仍然有可能战胜使我们分崩离析的力量。
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我身外一片寂静,一个黑洞洞的房间(百叶窗都放下了),什么都看不见(那里也没有什么好看的)。
我心中也是一片寂静,联系中断了(永远),什么都听不见(那里也没有什么好听的)。
寂静,就像一片荒漠。还有一个清爽的通气的鼻子(鼻腔中充满了空气)。空气,就像破坏文物的野蛮人一样,入侵了我最隐秘的地点。
消耗殆尽。我给引流了。神鸟帕拉汉萨,落地了。
(永远。)
噢,说说清楚,说说清楚吧。手术表面上是为了给我发炎的鼻窦引流,从而使我的鼻腔得以疏通,但它打破了我在洗衣箱里形成的那种联系,剥夺了我由鼻子带来的通灵术,使我再也没法召开午夜之子大会了。
我们的名字中也包含了自己的命运。在我们生活的国家不像西方那样,姓名无足轻重,在这里姓名不仅仅是声音,我们同样也是自己姓名的牺牲品。西奈包含魔术大师伊本·西那、苏菲派炼丹术士,也包含了月亮欣,就是哈达拉毛族古代的月神,它自有其联系的模式,也就是能在远处控制地球上潮汐的涨落。但欣也是S这个字母,像蛇那样弯弯曲曲,在这个名字里盘着毒蛇。翻译中也有巧合——在罗马体书写(虽然不是在波斯文草体)中,“西奈”也是真相大白之地、脱去你的鞋子、戒律和金牛犊的名字。但是在所有一切都说出来并且做好以后,在人们忘记了伊本·西那,月亮也落下去以后,在蛇隐藏起来真相大白以后,它就是沙漠的名字——代表了荒无人烟、寸草不生、尘土,也就是末日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