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佛陀”(第3/6页)
大概无法避免吧,在训练的几个月里,“佛陀”竟然渐渐惹得阿由巴·巴罗克动起肝火来。也许是因为他不肯和士兵住在一起吧,他住在军犬营地最里面一头苦行者的草棚子里。或者是因为他老是盘腿坐在他那棵树底下,紧紧抓住痰盂,双眼茫然地望着,嘴上挂着一丝愚蠢的笑容——仿佛他丢失了记忆反而觉得非常高兴似的!除此以外,阿由巴这位肉食主义者,也许发现他的这名搜索者不够有力。“就像个茄子,老兄,”我任由阿由巴抱怨,“我敢发誓——是蔬菜!”
(我们不妨从一个更为广阔的视角来看问题。那就是在新年来到之际,空气中弥漫着肝火很旺的情绪。就连叶海亚将军和布托先生不也是变得越来越烦恼和气愤吗?因为谢赫·穆吉布逞着性子,硬是坚持他有权组织新政府。东巴的席位最多才一百六十二席,混账的孟加拉人民联盟便赢得了一百六十席,布托先生的巴基斯坦人民党只赢得了西巴的八十一个席位。是啊,这次大选确实令人大动肝火。不难想象,叶海亚和布托这两个西巴人该有多气恼!既然大人物都变得气鼓鼓的,那又怎么能责备小人物呢?我们可以得出结论,同阿由巴·巴罗克一样气恼的大有人在,更不用说还是些有头有脸的人物了。)
在训练演习中,“佛陀”在前面嗅着一丁点儿气味追踪,越过灌木丛、山岩、小溪,阿由巴、法鲁克、沙西德紧随其后,三个小伙子不得不承认他的本事。但像坦克那样的阿由巴还是问:“你真的什么都记不得了吗?统统记不得?真主啊,你不觉得难过吗?你总会有母亲、父亲、姐妹吧!”但“佛陀”轻声打断了他的话:“别想再往我的脑袋里塞进去以前的事,我就是现在这个样子,仅此而已。”他的口音十分纯正。“真正气派的勒克瑙乌尔都口音,哇——哇!”法鲁克满脸钦佩地说,阿由巴·巴罗克说话口音很粗,像是乡下部落里的人,这时不则声了。三个小伙子对那些谣言越发热切地相信了。他们尽管并不情愿,但被这个鼻子像黄瓜的人迷住了。这个人脑袋里除了气味之外空无一物,记忆啊、家庭啊、往事啊统统没有了……“就像个被人吸空了的坏鸡蛋,”阿由巴低声对他的伙伴说,然后他又回到他最关心的话题,说道,“真主啊,就连他的鼻子也像棵蔬菜。”
他们的不安没有消失。他们是不是在“佛陀”那种麻木不仁的神态当中发现了一丝“不良分子”的气味呢?——他对往事及家庭一概拒不谈论,这不正是他们应该加以“根除”的颠覆行为吗?不过,尽管阿由巴对营地军官提出:“长官,能不能给我们分一条真正的军犬来?”但上级对此置之不理……法鲁克呢,天生就喜欢跟在别人屁股后头跑,这会儿他已经将阿由巴看成是头儿,是好汉,他叫嚷道:“有什么办法呢?这个家伙家里后台硬,一定有某些大好佬告诉准将得耐心对待他,就是这么回事。”
我呢(虽然这三个人当中没有谁能够表达这一观点)认为他们烦躁不安的根本原因是在于对精神分裂症的恐惧,这种分裂就像一段脐带一样,埋在每个巴基斯坦人的心底里。在那时候,这个国家的东西两部分被无法逾越的大片印度领土分开着,但在过去与现实之间也被无法逾越的鸿沟分开了。宗教是巴基斯坦的黏合剂,把东西两部分黏在一起。与此相同的是,意识到自我作为一个具有同一性的整体存在的悟性是人格的黏合剂,将我们的过去和现在黏在一起。不过,不要多做这些哲学上的解释了吧。我要说的是,由于“佛陀”放弃了意识,脱离了历史,他树立起一个最坏的榜样——追随这个榜样的人物不是别人,而是谢赫·穆吉布。他领导东巴分离出来,宣布独立成为“孟加拉国”!是的,阿由巴、法鲁克、沙西德感到不安是完全有道理的——因为甚至就在我完全放弃了任何责任的情况下,我通过比喻意义的连接模式,仍然要对一九七一年那些敌对事件负责。
但我得回到我的新伙伴的话题上来,这样我可以谈一谈厕所事件。这要说一说坦克模样的阿由巴,他是小分队的头儿,还有法鲁克,他心满意足地跟在后面。不过第三个年轻人性情忧郁,比较孤僻,这种人最最合我的心意。沙西德·达尔在他十五岁生日那天虚报年龄参了军。那天,他那个在旁遮普当佃农的父亲把沙西德带到地里,伏在他一身新军服上大哭了一场。老达尔告诉他儿子说他名字的意思便是“烈士”,希望他不要辜负自己的名字,或许能成为他们家里头一个进入香气四溢的花园里的人,脱离这个可怜的尘世。在这个世界上,一个当父亲根本没法还债、养活自己的十九个子女。名字所具有的这种压倒一切的神力,以及由此产生的不久将成为烈士的希望重重地压在沙西德的心头。他做梦时渐渐见到了死神,那模样就像一只亮亮的石榴,跟在他身后在半空中飘浮,紧紧盯着他等待时机。死神像石榴那样,这形象令人心烦意乱,也谈不上有什么英雄意味,这使沙西德格外内向,脸上难得见到笑容。
内向而板着面孔的沙西德看见,营地里好些克提亚小分队都派出去执行任务。他深信他的时刻,也就是石榴的时刻很快就要来到。根据不断有三个士兵带着“军犬”乘坐经过伪装的吉普车出发这件事,他推断出政治危机日益严重。这时是二月,头面人物的肝火显然越来越旺。不过“坦克”阿由巴保持着当地的看法。他的肝火也在上升,不过其对象是“佛陀”。
阿由巴迷上了营地里唯一的女性,那是个瘦得皮包骨的打扫厕所的女工,年纪不会超过十四岁,两个奶头刚刚从破烂的衬衫上凸显出来。自然是上不得台面的那种,但也就这么一个宝贝。她虽然是打扫厕所的,但长得一口好牙,回过头来调皮地瞧人时那轮廓还很令人心动……阿由巴开始盯她的梢,结果发现她往“佛陀”那草棚子里钻。于是他将自行车靠在墙边,爬到车座上朝里张望,结果一跤摔了下来,因为看到的景象使他大为恼火。在这之后,他粗暴地抓住扫厕所的女孩的胳膊,问她:“你干吗同那个傻子干那件事——干吗呀?我,阿由巴,不是更加——”她回答说她喜欢那个“狗人”,他很滑稽,他说他什么都感觉不出来,他把他那根水管在我身体里面摩擦,但还是感觉不出什么来,但是那很舒服,他说是他喜欢我的气味。这淘气的扫厕所的丫头老老实实,直言不讳,使得阿由巴恶心得要命。他同她说,她的灵魂里面全是猪粪,舌头上也全是屎。他醋意大发之时,想到了跨接电线的恶作剧,也就是在小便池通上电流。这个地点很配他的胃口,它带有一种诗意的正义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