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萨姆和泰格(第3/4页)
“对啦,”“佛陀”说,“萨里姆,就是这个。”
“噢天哪,太兴奋啦!”她嚷道,“哎呀,天哪,萨里姆,你记得吗——那些孩子,对啦。噢,这太好啦!我一心想要把你搂得紧紧的,你脸上干吗这么一本正经的呀?这么些年来,我同你见面只是在这里头,”她拍拍自己的额头,“这会儿见到你,可你面孔板得就像条鱼。嘿,萨里姆!好啦,至少问我一声好呀。”
在一九七一年十二月十五日那天,泰格·尼亚兹向萨姆·马尼克肖投降了,泰格和九万三千名巴基斯坦士兵成为战俘。与此同时,我呢,心甘情愿地成为印度魔术师的俘虏,因为婆婆帝把我拉到了队伍当中,“我既然找到了你,就再也不放你走了。”
那天夜里,萨姆和泰格喝着一点儿烈性酒,回忆当年在英国军队里的日子。“听我说,泰格,”萨姆·马尼克肖说,“你这样投降很漂亮。”泰格说:“萨姆,你这仗打得真呱呱叫呀!”萨姆将军的脸上掠过一丝阴影:“听着,老伙计,人常常会听到一些可怕的谣言。大屠杀啦,老兄,万人坑啦,还有名叫克提亚的特种部队那些鬼东西啦,专门为了扑灭反对派的……我想,不会是真的吧?”泰格回答:“进行跟踪和搜集情报的军犬小分队?从来没有听说过。老兄,你一定是上当了,两边搞情报的家伙太糟糕了。没有,真是荒唐,对不起,这种念头真是太荒唐了。”“我也这么想来着,”萨姆将军说,“喂,见到你真是太好了,泰格,你这老浑蛋!”泰格说:“好多年了,对吗,萨姆?见鬼,太长了。”
……就在一对老朋友在军官食堂里一起高唱《友谊地久天长》时,我从孟加拉国、从在巴基斯坦的那段生活中逃脱出来。“我来把你弄出去,”在我说明情况后,婆婆帝说,“你希望完全保密,是吗?”
我点点头。“完全保密。”
在城里另外的地方,正准备将九万三千名士兵送往战俘营,可是婆婆帝要我爬进一个盖子很紧的藤篮里。萨姆·马尼克肖不得不把他的老友泰格置于保护性拘禁之下,但女巫婆婆帝向我担保说:“这样他们再也抓不到你。”
艺人们待在一个军营后面,等着回德里。那天傍晚,我们先是漫不经心地抽烟闲荡,世上第一奇人“画儿辛格”警觉地注意着,单等附近没有士兵时,我便可以钻进隐身篮子。就在那段时间里,“画儿辛格”把他的名字的来源告诉了我。二十年前,伊斯曼-柯达公司的一位摄影师拍下了他身上缠满毒蛇面带笑容的照片,后来这张画儿出现在柯达公司一半的广告以及在印度商店里的展览中,从此以后这位玩蛇的就采用了他现在的绰号。“你看怎样,队长?”他亲密地吼道,“这个名字不错,对吧?队长,那又怎么了呢,我连以前的名字,我爹我妈给我起的名字都忘记掉了!嘿,很蠢,是吗?”但是“画儿辛格”并不蠢,他除去驯蛇以外,其他本领还很多。突然他声音当中没了那种漫不经心的催眠的善意,他低声说:“快!快,队长,马上进去,赶快!”婆婆帝一下子把藤篮盖抽掉,我头朝下钻进她那只神秘的篮子里。接着盖子立刻盖好,把这天最后一线光亮都遮住了。
“画儿辛格”低声说:“好了,队长——好得没命!”婆婆帝弯下腰来凑近我,她的嘴唇一定抵在篮子外面。女巫婆婆帝隔着篮子低声说:
“嘿,萨里姆,你想想看!先生,午夜的孩子——就你和我,对啦!真有意思,不是吗?”
真有意思……萨里姆藏身在暗黑的藤篮子里面,回忆起多年前的午夜,回忆起童年时极力想要找出人生的目标和意义来;我只是一心怀念旧事,没有弄懂究竟有什么意思。接着婆婆帝又跟我低声说了一些别的话,在这个隐身的篮子里,我,萨里姆·西奈,连同那件松松垮垮叫不出名字的衣服,立刻消失在稀薄的空气当中了。
“消失啦?怎么会消失掉,什么东西消失掉了?”博多的头猛然一抬,博多的双眼困惑地望着我。我耸耸肩膀,只是重复了一遍:消失了,就是这么回事。不见了,化为乌有,就像精灵一样,忽的一下,不见了。
“那么,”博多追问我,“她确确实实懂巫术,是吗?”
确确实实。我到了篮子里,但同时又不在篮子里。“画儿辛格”一手就把篮子举起来,扔到了军车后面,军车载着他和婆婆帝和另外九十九个人一起驶向等在军用机场的飞机旁边。我同篮子一起被扔来扔去,但同时又没有扔到。事后“画儿辛格”说:“嘿,队长,我根本觉不出你的分量来。”我也根本没有颠簸的感觉。一百零一个艺人被印度空军从印度首都运来,如今回去的有一百零二个人,虽然其中的一个既在那里,又不在那里。是的,魔力有时候是能够成功的,不过也有失败的时候,我父亲阿赫穆德·西奈诅咒那只杂种母狗谢利时就一直不成功。
我既没有护照也没有入境许可证,就以隐身的方式回到了我出生的地方。无论你相信不相信,但就连心存怀疑的人也得为我来到这儿做出新的解释。哈伦·拉希德哈里发(在早期的传奇故事中)不是也以隐身的方式伪装起来,神不知鬼不觉地在巴格达的大街上闲逛吗?在我们沿着次大陆的常规航线飞行的路上,哈伦在巴格达大街上做到的,女巫婆婆帝也让我做到了。她做到了,我成为隐身人。见鬼,就是这回事。
隐身的那段经历回忆起来是这样。在篮子里,我得悉了人死掉会是或者将会是怎么回事。我获得了鬼魂所具有的那种特性!人既在场,却是一片虚空。实有其人,却没有形体没有重量……我在篮子里面,发现鬼魂是如何观察世界的。模模糊糊隐隐约约朦朦胧胧……世界在我周围,但仅仅只是如此而已。我悬在一个虚无的空间里,在这个空间的边缘,可以见到藤篮的幻象,就像是镜子当中朦朦胧胧的影像。人死掉了,人们逐渐把他们忘记掉,时间医治好创伤,他们淡出了——但是,在婆婆帝的篮子里,我明白相反的情况也同样存在。也就是说,鬼魂也渐渐会忘记,死者也会把活人给忘记掉。最后,当他们远离生命时,他们消失了——总而言之,人在死去之后还要过很长一段时间才完全死亡。后来,婆婆帝说:“我当时不想告诉你——没人可以隐身那么长一段时间——那样做是很危险的,但其他又有什么办法呢?”
在婆婆帝魔法的控制之下,我觉得我对世界越来越把握不住了——一去不复返是多么容易多么宁静呀!——在这片云雾蒙蒙的乌有乡中飘浮,飘得越来越远,越来越远,就像是随风飘扬的孢子种子一样——一句话,我处在死亡的危险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