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婚礼(第5/6页)
尽管缺了里夏姆老太,婚礼进行得还是相当顺利。婆婆帝正式皈依伊斯兰教(“画儿辛格”对此大为恼火,但对此我却坚决不肯退让,这又是早年生活的另一次重现),仪式由一位红胡子的哈吉主持,在这么多的咄咄逼人地取笑逗乐的不信真主的人面前,他显得很有些紧张。在这个模样活像个带须的大洋葱的人游移不定的目光注视之下,她慢吞吞地哼咏说她相信除了真主以外没有其他的神,穆罕默德是她的使者。我从我的幻梦宝库中为她挑了个名字,她改名为莱拉,意思是夜晚。这样她也陷入到我的历史的循环周期之中,又重复了所有其他被迫改名的人的传统……就像我的母亲阿米娜·西奈一样,女巫婆婆帝为了要生孩子,成为一个新人。
在用散沫花染色的仪式中,一半江湖艺人站在我一边,扮演我的“家里人”角色,另一半则站在婆婆帝一边。对男方进行奚落的喜歌一直唱到深夜,她巴掌和脚底上用散沫花画了许多复杂的图案。要是说由于里夏姆老太缺席使得那些奚落的话不那么咄咄逼人了,我们对此是不会有太大意见的。在婚礼进入高潮时,新婚夫妇坐在用从里夏姆的棚子拆下来的达尔达包装箱匆忙搭起来的高台上,江湖艺人排着队郑重其事地从我们前面走过,把小面值的硬币扔到我们怀里。等到新人莱拉·西奈晕过去时,人人都心满意足地微笑了,因为每个好新娘都应该在婚礼上晕倒的。没人提到那个煞风景的可能性,那就是她所以会晕倒,很可能是因为恶心,或者是因为那个娃娃在她的“篮子”里面踢得她发痛而引起的。那天夜里江湖艺人进行了一场精彩的表演,消息传遍了整个老城,拥来一大批人观看。这其中有附近穆斯林居住区的穆斯林商人,多年前就是在他们中间当众宣布一个消息的。还有钱德尼巧克的银匠和卖泡沫牛奶的小贩,还有晚上出来闲逛的人以及日本旅游者,他们(这一次)出于礼貌全戴着口罩,免得会呼出什么细菌传染给我们。还有同日本人谈论着照相机镜头的粉红色皮肤的欧洲人,快门不断咔嗒咔嗒响,闪光灯不断地亮,有个旅游者告诉我说印度这个国家具有许多出色的传统,确实妙不可言,可惜的是你天天得吃印度饭菜,否则的话就十全十美,更加没说的了。在完婚仪式上(这一回没有高举沾有血迹的床单,无论开洞没开洞的都没有,因为我新婚之夜紧闭双眼,身子离我老婆远远的,生怕歌手贾米拉那令人无法忍受的面孔在夜色中出现在我面前),艺人在新婚之夜使出了浑身解数。
不过等到这阵兴奋过去之后,我听到(凭着我一只好耳朵和一只坏耳朵)未来那不可阻挡的声音偷偷向我们走来,嘀嗒嘀嗒,越来越响,一直到六月二十五日。那天夜里的事件像镜子似的反射出当年萨里姆·西奈——以及那个娃娃的父亲——出生时的情况。
神秘的杀手暗杀了一系列的政府官员,甘地夫人亲手挑选的首席法官A.N.拉伊也险遭不测。这时候,江湖艺人聚居区里面大家都全神贯注于另一个秘密,那就是女巫婆婆帝那越来越鼓的“篮子”。
人民阵线朝着各种各样古怪的方向发展,最后纳入其中的既有毛派共产党(例如我们里面那些搞柔术的,包括和婆婆帝结婚前同住的那几个四肢像橡皮一般柔软的三胞胎——自从婚礼举行过后,我们便搬到了自己的小棚子里去,那是邻居们在里夏姆棚子原址上搭起来作为贺礼送给我们的),又有阿南达马格右翼极端分子的成员。最后,左派社会党人和保守的自由党党员也参加了进来……正当人民阵线以这种千奇百怪的方式扩展时,我,萨里姆,不住地在想不知在我老婆那越来越大的肚子里面长的到底是什么东西。
公众对英迪拉的国大党越来越不满,简直要把政府像苍蝇一样碾得粉碎。这时候,簇新的莱拉·西奈的眼睛睁得越发大了,她一动不动像尊石像似的坐着,而她肚子里的胎儿越来越重,简直要把她的骨头压得粉碎。“画儿辛格”在无意之中说的一句话又像是往事的回音,他说:“嘿,队长!那会特别特别大,特大号的角色,肯定的!”
接着六月十二日来到了。
历史书、报纸、无线电广播告诉我们说,在六月十二日下午二时,阿拉哈巴德高等法院法官贾格·莫汉·拉尔·辛哈宣判英迪拉·甘地总理有罪,判定她在一九七一年大选中两次计算选票时有违规行为。但以前从来没有披露过的是就在下午两点钟时,女巫婆婆帝(现在名叫莱拉·西奈)相信阵痛开始了。
婆婆帝——莱拉的分娩持续了十三天之久。第一天,虽然法院的宣判附带有强制条令,禁止总理六年之内从事公职,但她拒绝辞职。就在此时,虽然女巫婆婆帝阵痛一阵紧似一阵,就像驴子踢那样难受,但她的产道就是顽固地拒绝张开。搞柔术的三胞胎自愿为她接生,她们把萨里姆·西奈和“画儿辛格”关在产妇正在受苦的茅屋外边,他们只好听她一无用处地高声尖叫。后来吞火的、玩纸牌骗人的、在炭火上行走的不断地成群走过来,他们拍拍这两个人的背,开起一些下流的玩笑来。但只有我的耳朵里听到了嘀嗒嘀嗒的声音……倒计时的终点是什么,只有天晓得,最后我满心恐惧起来,我告诉“画儿辛格”:“我也不知道她会怎么样,不过看来情况不妙……”“画儿”爷安慰我说:“别担心,队长!一切都没问题!我向你担保,肯定是特大的角色!”婆婆帝号啊号的,夜晚过去,白天又来临了。第二天,在古吉拉特邦,甘地夫人手下的候选人被人民阵线搞得一败涂地。这时候,我的婆婆帝正痛得死去活来,浑身肌肉变得梆梆硬。我什么都吃不下,非要等小孩出来或者其他该发生的事发生了再说,我盘着腿坐在茅屋外面,听着她受罪,在火热的天气中浑身发抖,心里只是念叨别让她死别让她死,尽管我们结婚几个月来从来没有做过爱。我虽然害怕歌手贾米拉的精灵,但我还是祈祷着,并且绝食以实行斋戒。尽管“画儿辛格”劝我:“队长,别这样啦。”我还是不听。到了第九天,整个贫民窟里一片可怕的沉寂,一点儿声音都没有,就连光塔上宣礼员叫人做礼拜的呼叫声也无法打破这种沉寂。这种沉寂的力量无比强大,就连人民阵线在总统府外面举行示威的吼叫声都传不进来。这种充满恐惧的寂静席卷了一切,就同当年笼罩在阿格拉我外公房子里的那种无声无息的可怕的沉默一样。因此,到了第九天,我们没能听见莫拉尔吉·德赛要求艾哈迈德总统解除身败名裂的总理的职务。世上唯一的声音只是婆婆帝——莱拉那有气无力的呻吟,随着阵痛越来越紧,她的叫痛声就像是从一个又浅又长的隧道里朝我们呼喊,而我呢,盘腿坐着,她的叫痛声以及我脑子里那无声的嘀嗒嘀嗒像是要把我撕裂开来。在茅屋里,搞柔术的三胞胎正在往婆婆帝身上泼水,使她身体保持湿润,因为她身上汗出得像喷泉一样。她们又在她牙齿中间插了一根木棍,免得她把舌头咬掉。她们还尽让将她的眼皮合拢,因为她的眼球凸出得吓人,三胞胎担心它们会掉到地上弄脏了。接着到了第十二天,我已经饿得半死了。而这时在城里另一处最高法院通知甘地夫人说她在上诉期间不必辞职,不过只是不能参加萨帕的地方选举,也不能领薪水,对这一局部的胜利,总理大为高兴,她开始大骂她的对手,其语言之刻毒连科里的卖鱼女人也会引以为荣。我的婆婆帝的分娩进入到一个新阶段,这时候尽管她已经精疲力竭,但她那没有血色的嘴唇里还是有力气发出一连串臭不可闻的粗话来,她这些粗话像个屎缸一样,塞满了我们鼻孔,熏得我们直恶心。三个搞柔术的从茅屋里逃了出来,说是她摊手摊脚躺着,一点血色都没有,那身子几乎是透明的了,要是那孩子现在再不出来她必死无疑了。在我耳朵边嘀嗒嘀嗒的声音怦怦作响,我断定,对了,快啦快啦快啦。等第十三天晚上三胞胎回到她床边时,她们高叫“好啦好啦!她在屏气啦,加油婆婆帝,屏气屏气屏气呀。”正当婆婆帝在贫民窟里屏气的时候,J.P.纳拉扬和莫拉尔吉·德赛也在刺激英迪拉·甘地。正当三胞胎高叫“屏气屏气屏气”之时,人民阵线的领袖也劝说警察和军队拒不服从不合格的总理的非法命令,因此从某种意义上说他们也是强迫甘地夫人屏气。随着夜越来越深,午夜临近了,因为这种事情从来都不会在其他的时刻发生,三胞胎开始尖叫:“快出来了,快出来了,快出来了!”在另一个地方总理正在生她自己的孩子……在贫民窟里,在一个茅屋里(我盘腿坐在门口,饿得要死),我的儿子快出来了快出来了快出来了,三胞胎高叫:“头出来了!”这时中央后备警察逮捕了人民阵线的首领,包括老得难以置信几乎成为神话中人物的莫拉尔吉·德赛和J.P.纳拉扬。“屏气,屏气,屏气!”在那个可怕的午夜十二点钟,我耳朵里的嘀嗒嘀嗒声越来越响的时分,一个孩子,一个特大号的角色最后很快就出生了。他的出生是这样容易,简直使人无法理解怎么先前会有那么大的麻烦。婆婆帝最后可怜巴巴地轻轻叫了一声,噗的一下他就出来了。而在整个印度警察正在进行大逮捕,除了亲莫斯科的共产党以外所有反对党的领袖,还有教师、律师、诗人、记者编辑、工会领导人,事实上,任何一个在那位夫人演讲时打喷嚏的人都包括在内。三个搞柔术的把婴儿洗干净,用旧纱丽包好了,抱出来给父亲看。就在这同一时刻,人们第一回听到了“紧急状态”这个词儿,公民权利暂时取消,实行新闻检查,装甲部队处于特别警戒状态,对颠覆分子执行逮捕。某些事情告一段落,某些事情正在开始,新印度诞生了,一个将要持续两年之久的漫长的午夜开始了。就在这个时刻,我的儿子,也就是那重新响起的嘀嗒嘀嗒声的孩子,出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