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阿巴卡达巴(第7/8页)
我已经把我特地调配出来的酱菜保存起来了。腌制过程的象征意义是,生出印度人口的六亿个卵子可以塞进一个正常大小的酱菜瓶子里,六亿个精子可以用一把汤匙舀起来。因此,每一个酱菜瓶(要是我一时变得追求华丽的辞藻的话,请你原谅我)都包含了最为崇高的可能性,那就是将历史做成酸辣酱的可行性,以及将时间腌制起来的伟大的希望!不过,我已经腌制了这些章节。今天夜里,我要把贴有“三十号特殊配方‘阿巴卡达巴’”标签的瓶盖子旋紧,这样就到达了我这个冗长的自传的结尾了。我既在文字上又在酱菜中,使我的回忆能够永存不朽,尽管在这两种处理中,歪曲是难免的。恐怕我们只能生活在缺憾的阴影之中了。
这些天当中,我在为玛丽管理工厂。艾丽斯——“费尔南德斯太太”负责财务,我负责我们工作中创造性的方面。(我当然宽恕了玛丽的罪行,我既需要父亲,也需要母亲,对母亲是不能责怪的。)布拉甘萨酱菜厂的员工全是女性,我在孟巴德维女神霓虹灯光下,同其他工人一起挑选一大早头顶篮子的女人送来的芒果、番茄和酸橙。玛丽怀着多年以前形成的对男人的憎恨之情,除了我以外,不许其他男性涉足她这个安乐的新天地……我自己,当然还有我儿子。我有点疑心艾丽斯仍然和男人有些小小的来往。博多一开始就迷上了我,我的到来给了她一个机会,她指望着在我身上可以发泄她熬了这么久的孤寂之情。对其他的人我就没法说什么了,但这个工厂车间里那些胳膊粗壮、卖力地搅动酱缸的工人,显然反映了纳里卡尔女人那可怕的能干劲儿。
做酸辣酱需要什么呢?当然是原料——水果、蔬菜、鱼、醋、作料。捞起纱丽夹在两腿之间的科里女人天天都来,带来了黄瓜、茄子、薄荷。但还需要像冰那样蓝的眼睛,能够一眼看出外皮完好的水果里面是不是有问题——能够看出柠檬皮底下其实已经变质了。还有手指,轻轻一摸,就能知道番茄外皮虽红,但内瓤仍然是青色的。尤其还要有一个能够分辨出必须腌制的东西的内在语言的鼻子,能够嗅出它的脾气和信息和情感……在布拉甘萨酱菜厂,我担任监工,负责按照玛丽那巧妙的配方进行生产。但也有我特有的配方,多亏了我引流过后通气的鼻子,我在配制中能够加进我的回忆、梦想、观念,结果一开始大规模生产以后,凡是吃过它的人就会知道胡椒瓶在巴基斯坦起了什么作用,或者在桑德班斯丛林里会有什么感觉……无论你相信不相信,但这话一点都不假。架子上已经有了三十个瓶子,准备送出去让这个患有遗忘症的国家使用。
(在这些瓶子边上,还有一个空瓶子。)
应该经常不断地进行修改,别以为我对我所做的事情觉得满意了!我不满意的地方包括含有对我父亲的回忆的瓶子里面味道太辣了一些。而在歌手贾米拉(二十二号特殊配方)的那个爱情味道中又包含有某种暧昧不清的成分,这也许会使缺乏洞察力的人以为,我为了给这种乱伦的感情找借口,生生捏造出婴儿调包的故事。而在贴有“洗衣箱中的事件”的标签的瓶子里,又隐隐有一些不真实的成分——酱菜也提出了一些没有得到完整答案的问题,例如:萨里姆需要一次事故才能获得他的法力,这是为什么?大多数其他午夜的孩子都不需要……还有,在“全印广播电台”和其他的瓶子里,那些精心调制的味道当中有些不协调的成分:难道玛丽的坦白会使一个真正具有通灵术的人大为震惊吗?在对历史腌制的文本中,萨里姆有时候似乎知道得太少,有时候呢又似乎太多……是的,我应该不断地修改,不断地提高,但问题是既没有时间又没有精力了。我只好固执己见,这样交代:事情原本就是这样,我只是照实写下来罢了。
还有作料的问题。姜黄和土茴香气味十分复杂,葫芦巴气味清淡,何时用大剂量(何时用小剂量)的豆蔻,加入大蒜、加兰香、肉桂、芫荽、生姜等等之后取得成千上万种不同的效果……更不用提有时候掉进一些污垢之后会形成一些特别的香味。(萨里姆已经不再一天到晚老想净化的事了。)在作料当中,我只能接受腌制过程中无法避免的歪曲了。归根到底,腌制就是使之不朽。鱼啊、蔬菜啊、水果啊浸泡在作料和醋当中,永远不会腐烂。一点儿变化,味道变得重了些肯定只是小事一桩,对吗?关键是使味道只在程度上有所不同而已,但本质没变。尤其(在我三十瓶以及一个空瓶里)给予它形体——那就是说,给予它意义。(我已经提到我对荒唐无稽的担心。)
或许有一天,世界会品尝一下腌制的历史。对某些人来说,它们也许味道太重,它们的气味也许有点冲鼻子,也许会激得人眼泪直流。不过我还是希望能够说它们的味道完全货真价实,反映了真相……尽管有这样那样的问题,它们仍是表示爱的举动。
一个空瓶……怎样结尾呢?是幸福的场面,玛丽坐在柚木摇椅里,带着一个刚刚会说话的儿子?还列出一系列的配方,每个瓶子上的标签写着各章的名字?或者气氛悲凉,沉浸在对贾米拉和婆婆帝甚至是对伊维·伯恩斯的回忆之中?或者写一写有法力的孩子……不过对有些人逃脱掉我是否高兴呢,或者可不可以写一写引流的解体作用所造成的悲剧呢?(因为分崩离析的根子就在引流,我被摧垮的不幸的身体上面和下面经过引流之后,便出现了裂缝,因为它渐渐干枯掉了。干透的身体终于在一生遭受的打击下垮掉了。这会儿吱吱嘎嘎地撕裂着,一股臭气从裂缝中发出来,这一定是死亡的气味。镇静啊,我必须尽可能长地不让自己失去控制。)
或者最后提出一些问题来:既然我发誓说我已经能够看出我手背上、沿着发际以及我脚趾之间全是裂纹,那么我怎么不流血呢?我身体内部是不是已经完全脱水空无一物腌制好了呢?我是不是已经成为一具木乃伊了呢?
或者说一说梦:因为就在昨夜“母亲大人”的鬼魂来到了我的梦境里,她透过中间开洞的床单上的那个窟窿朝我瞪眼,等我死去,这样她可以涕泪滂沱地哭上四十天……我呢,漂浮在我的躯壳外面,低头望着我自己那缩短了的形象,看见了一个花白头发的侏儒,他曾经在镜子里显出宽慰的样子来。
不,那都不行,我要像我描写过去那样描写我的未来,我要以一个预言者的绝对的把握将它形诸笔墨。但是,未来是没法腌制起来放进瓶子里的。必须留一个空瓶子……所以无法腌制的原因,是事情还没有发生。那么是什么事呢?那就是今天是我的生日,我三十二岁了。毫无疑问要举行婚礼,博多会在巴掌上和脚底涂上散沫花的图案,而且起一个新名字,或许就用纳西姆吧,以此来纪念“母亲大人”在一边观望的阴魂,窗外会放烟火,会有好多好多人,因为这是独立日,成千上万个人会拥到街上,克什米尔会等待着。我会在口袋里揣着火车票,会来一辆出租车,司机便是一个当年在先锋咖啡馆前梦想成为明星的乡下青年,我们会坐车一直往南往南往南,驶入到乱哄哄的人群当中,他们会用塞了颜料的气球互相扔来扔去,还会扔进汽车旋起的车窗里面,仿佛是在过洒红节一样。沿着霍恩比大道(曾经让一条狗死在那里),人越来越多,越来越密,一眼望不到头,似乎世界上挤满了人,汽车再也没法前进了。我们只好下车,顾不上司机的梦想了,我们步行来到拥挤的人群中间。对啦,博多和我会被人群冲开,我的“牛粪莲花”隔着波涛汹涌的人海朝我伸出手来,但她还是给淹没了,在数不清的人群中只剩下我一个人,人群从我身边走过,一个两个三个,左边右边不断有人撞我,而吱吱嘎嘎的撕裂声达到了顶峰,我的躯体在尖声高叫,这样对待它,让它再也忍受不住了,但这时候我在人群中看到了熟悉的面孔,他们都在这里,我外公阿达姆同他的妻子纳西姆,艾利雅和穆斯塔法和哈尼夫和艾姆拉尔德,还有原先叫穆姆塔兹的阿米娜,还有后来变成卡西姆的纳迪尔,还有皮雅和尿床的扎法尔以及佐勒非卡尔将军,他们簇拥在我身边又推又搡又挤,裂缝在扩大,我的身体一片片往下掉,贾米拉也从修道院出来到了这个末日的现场。黑夜逐渐降临,已经降临了,响起了接近午夜的倒计时的嘀嗒嘀嗒声,烟火和星星,摔跤选手的纸板像,我明白我是永远不能去克什米尔的了,就像莫卧儿皇帝贾汗吉尔一样,我会嘴里念叨着克什米尔的名字而死去,没法见到那个快乐的山谷,人们去那里享受生活或是寻求死亡,或者是两者兼而有之。因为这当儿我瞧见了人群当中其他的人影,那个长着一双可以致人死命的膝盖的战斗英雄,他发现了我怎样篡夺了他与生俱来的权利,拼命从这个完全由熟悉的面孔组成的人群中向我挤来,那边三轮车夫拉希德和库奇纳西恩王公夫人臂挽臂,还有阿由巴、沙西德、法鲁克挽着英俊的穆塔西姆;在另一面,也就是哈吉·阿里岛上陵墓那个方向,我看见了神话中的幽灵向我走来,黑色的幽灵,不过在它来到我身边时它的脸是绿色、眼睛是黑色的,它的头发从中间向两边分开,左边是绿色的右边是黑色的,它的眼睛也就是那些寡妇的眼睛。湿婆和幽灵步步逼近,我听见黑夜中有人在说谎话,“你想要怎么样,你就会怎么样”,这个弥天大谎,这会儿也破裂了。萨里姆发生了裂变,我是孟买的炸弹,看我爆炸,在人群可怕的压力之下,骨头碎片四处乱飞,骨瘦如柴的人往下掉、往下掉,就像当年在贾利安瓦拉巴格发生的情况一样,但达厄准将似乎并不在场,也没有红药水,只有一个肢体的碎片飞到大街上,因为我曾经是这么多太多的人,人生与句法不同,可以有四种人称。最后,不知在什么地方,钟声响了,连响了十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