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想象力停驻的地方(第6/7页)
没多久,拉蒙又给自己惹上麻烦,但这回可没有一位修车厂主人出面,替他辩解。听说,这次他偷了一辆汽车,也有人说,他把车子的引擎破坏得不能再修复。反正,他被送进牢里蹲了一阵子。出狱后他告诉人家,他在布里克斯顿待了几个礼拜。“然后,我到肯特郡的一个地方走了一趟。”这是出租公寓一个房客转告我的(在那桩焚烧摩托车的案子中,这家伙是共犯)。在出租公寓,拉蒙变成了大伙儿消遣的对象。再过一阵子,我就听说拉蒙死于一场车祸。
他是一个孩子,一个单纯的男人,一位另类创作家。在他看来,世界既不美丽也不丑恶,人生虽然不算美好,但也不值得悲哀。我们的世界并没有一个地方可以让这种人安身立命。“然后,我到肯特郡的一个地方走了一趟。”他不懂幽默,也不会伪装。对他来说,这个地方就像另一个地方,没什么分别。世界充满这种地方,而我们就在这样的地方生活,对周遭的世界视若无睹。拉蒙死了,我必须替他讲几句公道话。他是我们家族信奉的那个宗教的一分子,而我们都是这个宗教的不肖子孙,但我却觉得,我们的这种沉沦是一种纽带,我们是那个巨大、朦胧、神秘国度的一部分——小小的但非常特殊的一部分。只有在我们想到她的时候,这个国家才会对我们产生意义,而即使在这样的时候,我们也只是她的一群远房子孙。我希望拉蒙的遗体受到应有的尊敬。我期盼,他们能够依循古老的印度教礼仪,让他安息,只有这样做,才能赋予他的生命些许尊严和意义。也许,当年流落在卡帕多西亚④或不列颠群岛的罗马人,也有同样的感受吧。今天的伦敦距离我们那个世界的中心十分遥远。伫立在格洛斯特郡⑤一座罗马别墅的废墟,罗马人肯定会感觉到,英国距离家乡十分遥远。这个国家,一如那幅象征性的、有许多图像的、四周有折角的古老地图所显示的,部分地区被小天使⑥吹出的云朵覆盖,显得十分阴冷、迷蒙、荒凉,流落在这儿的旅人都渴望赶快回到温暖而熟悉的南方家园。可是,对我们这种人来说,这样的家园并不存在。
我没参加拉蒙的葬礼。他的遗体没被火化。他们把他安葬在墓园。主持葬礼的是一位来自特立尼达的学生。他出身的阶级,使他有资格主持这类仪式。他读过我写的书,他不想在葬礼上看到我。出席的权利遭到了剥夺,我只好凭空想象葬礼的情景:一个腰缠白布的男子站在拉蒙遗体旁,叽里咕噜不知念诵什么经文,四周矗立着一座座墓碑和一支支十字架(一个晚近兴起的宗教的表征),远方蹲伏着伦敦郊区一堆堆低矮的房子,天空灰蒙蒙的,弥漫着无数工厂排放出的废气。
我们应该感到悲伤吗?拉蒙死得其所,他的葬礼也够体面,而且,他的葬礼是免费的——替拉蒙办理后事的那家殡仪馆,车子在半路上抛锚,拉蒙死的前几天碰巧路过那个地方,自告奋勇,帮他们把车子修好了。
就这样,小时候,印度存活在我的心灵中,是我的想象力驻留的地方。它并不是后来我在书本和地图上认识的真实的印度。我变成了民族主义者,连贝弗利·尼克尔斯写的那本书《审判印度》(Verdict on India)都会让我感到很生气。可这种民族主义情绪维持不了多久。第二年,印度独立了,而我对印度的兴趣也随之消散。我学会的一点印地语,如今几乎忘得一干二净。然而,把我跟我认识的那个印度分隔开来的,不仅仅是语言。在我看来,印度电影太过冗长沉闷,但却又让人感到不安——他们总是喜欢描写腐败的生活、痛苦的经历和死亡,连葬礼上的一首挽歌或一个盲人的悲叹,都可以改编成电影,风靡一时。诚如格兰茨出版社旗下一位作家指出的,印度人全都沉迷在宗教中(这位作家对这种现象似乎颇为赞许)。我既没有宗教信仰,对信仰本身也毫无兴趣,我无法崇拜上帝和圣人。因此,我没有机会接触到印度文化中的一个极为重要的层面。
然后,从印度又涌来一拨新移民,但这个印度可不是金牙婆婆和巴布的那个印度,而是另一个不同的、在我看来跟我毫无瓜葛的印度。在我们眼中,这批来自古吉拉特⑦和信德⑧的商人简直就是外国人,跟叙利亚人没什么两样。他们关起门来,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那时我真担心,他们这样活下去总有一天会窒息死掉。这帮人成天只管拼命工作赚钱,难得出门走一走透透气。他们家中那些皮肤白皙面无血色的妇女,终年足不出户。凄厉哀怨的印度电影歌曲不断从他们屋里传出来,吵得左邻右舍不得安宁。他们对特立尼达的社会毫无贡献,也从不参加印度人族群的公益活动。在我们心目中,他们是一群精明狡黠的生意人。如今回想起来,我发觉,当时我们对他们的看法,其实也正是岛上其他族群对我们的观感。然而,与我们不同的是,他们的旅程还没终结,他们的私密世界还没开始凋零萎缩。他们时不时就回乡一趟,进行买卖和嫁娶活动,带来更多新移民。我们之间的鸿沟日渐扩大。
我来到了伦敦。这座城市变成我的世界中心,经过一番艰苦的奋斗,我才来到这儿。但我迷失了。伦敦并不是我的世界中心。我被哄骗了,而我没别的地方可去。伦敦倒是一个让人迷失的好地方。没有人真正认识它,了解它。你从市中心开始,一步一步向外探索,多年后,你会发现你所认识的伦敦,是由许多个小区乱七八糟拼凑而成的城市,小区与小区之间阻隔着一片又一片阴森森的、只有羊肠小道蜿蜒穿过的神秘地带。在这儿,我只是一座大城市中的一个居民,无亲无故。时间流逝,把我带离童年的世界,一步一步把我推送进内心的、自我的世界。我苦苦挣扎,试图保持平衡,试图记住:在这座由砖房、柏油和纵横交错的铁路网构筑成的都市外面,还有一个清晰明朗的世界存在。神话的国度全都消退隐没了。在这座大城市中,我困居在一个比我的童年生活还要窄小的世界里。我变成了我的公寓、我的书桌、我的姓名。
印度越来越近了。近乡情怯,尽管我极力克制,尽管我熬过了许多个年头,历经了伦敦的生活,克服了和各种各样的恐惧,模糊了对亚历山大港那位马车夫的记忆——印度,我童年生活中的神话国度,我对它的一点情感,这会儿又在我心中苏醒过来。我知道这是很愚蠢的感觉。我现在搭乘的这艘汽艇够坚实,也很脏。好天气和坏天气,各有一套收费标准。热浪一波一波袭来,令人浑身不适。放眼眺望,我们看见漫天迷蒙的热浪中幽然浮现出一座巨大的、繁忙的城市,它的居民,成群攀附在海港中其他船只上,看起来非常瘦小,预示着我们即将面对的那些可怕的事物。岸上的建筑物逐渐逼近我们。码头上的憧憧人影,渐渐变得清晰起来。那一排排建筑物洋溢着伦敦风情,散发出英国工业城市特有的气息。尽管心里早有准备,这幅情景乍然出现在我眼前,虽然有点眼熟,却也显得无比怪诞突兀!也许,所有的神话国度都是这个模样:阳光灿烂耀眼,景物灰暗破败,直到我们离开的那一天,海滨水湄都乱糟糟散布着一堆堆废弃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