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追求浪漫传奇的人(第2/6页)
“一个月三千卢比家用钱。这年头的物价!三千卢比怎够用啊,简直是开玩笑。”
她并不是向我们炫耀。她出身一个纯朴家庭。她接纳她的新财富,一如她接受以往的贫穷。她虚心学习,求好心切。她渴望获得我们这两个外国人的赞许。她家窗帘的颜色,我们还喜欢吗?墙壁的颜色呢?瞧,那边的灯座可是进口的,从日本进口的。屋子里每一样东西都是进口的东西,除了(走进饭厅吃午餐时,她悄悄告诉我们)那台黄铜制的温热器。
她陪我们坐在餐桌旁,伸手托住下巴。她不吃午饭,只管睁着眼睛怔怔地瞅着我们的盘子。每次目光接触时,她就咧开嘴巴微微一笑。这可是她第一次经营民宿呢。说着,她咯咯笑起来。以前她从不曾接待临时房客,因此,如果她把我们当自己的小孩看待,我们千万不要责怪她。
她的几个儿子回家了。十几岁的小伙子,个头长得挺高,但神态却很冷漠,不像他们的母亲那么热诚。一走进饭厅,兄弟们就在餐桌旁坐下来。马辛德拉太太拿过一把汤匙,把菜肴舀到儿子们的盘子里,接着也帮我们舀一些。
她扑哧一笑,瞅了瞅大儿子,对我们说:
“我希望他讨个外国老婆。”
儿子没有回应。
我们谈起德里的天气和最近这一波热浪。
“我们才不怕热浪呢,”男孩说,“我们的卧室都装有空调。”
马辛德拉太太望了我们一眼,促狭地笑了笑。
那天下午,她坚持带我们出门走一趟,到城里买点东西。她想给楼下那个房间买几幅窗帘。我们说,她刚才带我们看的那个房间,里头的窗帘可都是簇新的,看起来挺高雅挺精致的。她说,不,不,我们太客气了。今天下午她一定要买几幅新窗帘,她希望我们充当她的外国顾问。
于是,我们开车回到市中心。一路上,马辛德拉太太不时伸出手来,指着车窗外那一座座矗立在德里城中的纪念碑,叫我们观看:胡马云②陵寝、印度门和拉什特拉帕提·巴凡纪念碑。
“新德里,新德里!”马辛德拉太太幽幽叹息起来,“印度的首都。”
我们从一家商店逛到另一家,也不知逛了多久。越走越疲累,我还得打起精神,有一句没一句跟马辛德拉太太闲扯。“瞧!”我伸出手臂,指着店里摆着的那一堆花哨的、鞋尖高高翘起的东方式绣花拖鞋,对马辛德拉太太的儿子说:“瞧,这些鞋子多可爱。”
“太俗了!我们不穿这种鞋子。”
这几家铺子的店员都认得马辛德拉太太。一走进店门她就向大伙打招呼,亲切得不得了。店员们赶紧搬来椅子。她坐下来,一边伸手摩挲着布料,一边跟店里的人寒暄闲谈。一卷又一卷窗帘布摊开来,展现在马辛德拉太太眼前。她不动声色,只管笑眯眯看着,然后笑眯眯站起身来,走出店门。她的举止非常优雅自信。她光看不买,店员们也不会生气。她心里早就有个谱,知道自己需要哪一种窗帘。逛了半天,她终于找到她想要的布料。
那天傍晚,马辛德拉太太带我们参观她家的壁炉。那是她老公亲手设计的,形状不规则,挺花哨的。石栏上的凹洞(用来装置电灯)模样也很花哨,同样出自她丈夫的手笔。
“瞧!多么现代啊!我们家的装潢和摆设全都是现代的风格。”
第二天早晨,油漆匠来到马辛德拉太太家,重新粉刷那间没人使用的、才刚粉刷不久的房间,以搭配昨天下午买回来的窗帘。
马辛德拉太太闯进我们的房间。吃过早餐,我们脱掉外衣,正躺在床上吹风扇。她一屁股在床边坐下来,一边跟我们聊天,一边把玩着我那位女伴的丝袜、鞋子和胸罩。她对这些东西的价钱很感兴趣。在她怂恿下,我们爬下床来,跟随她到隔壁房间看油漆匠干活。她拿出窗帘布料,站在刚油漆过的墙壁旁边,问我们颜色到底配不配。
平日在家,马辛德拉太太闲着没事,成天只管盘算如何花掉那笔每个月三千卢比的家用钱。她有个要好的朋友,“梅塔太太。秘书。妇女联盟。梅塔夫人。空调和其他家电最有名的品牌也叫梅塔。”这个名字经常出现在广告上,我们早就耳熟能详。马辛德拉太太定期探访梅塔太太。马辛德拉太太定期咨询她的占星师。马辛德拉太太定期上街购物,到庙宇烧香。她的日子过得既充实又甜蜜。
那天下午,一个身材高大、年纪约莫五十岁的男子来到马辛德拉太太家。他说,他在报上看到广告,知道这儿楼下有个房间(我们现在住的那间)要出租。这位男士穿着双排扣灰色西装,一口英语带着浓重的、硬邦邦的军人腔调。
“嗯。”马辛德拉太太把眼睛瞄向别处。
西装革履的男士继续讲他的英语。他告诉马辛德拉太太,他是一家大公司的业务代表——跟外国有关系的公司。
“嗯。”马辛德拉太太的眼神一下子变得空茫起来。她伸出一只手,托住下巴。
“晚上不会有人在这儿睡觉,”男士仿佛有点心虚,舌头开始打结。也许他忽然想到,和报纸上的招租广告所招徕的那些“外交人员”相比,他那家公司根本不算什么。“我们可以预付一年租金。租约一签就是三年,怎么样?”
“嗯!”马辛德拉太太用印度斯坦语回答这位男士的英语。她说她必须征求她丈夫的意见,况且,还有好多人对房子感兴趣。
“我们打算把这间房子当作办公室使用,没有其他用途,”男士似乎有点恼怒了,也许,他觉得他的尊严受到了冒犯。“晚上我们只留下一个人,在这儿守夜。您住在这儿,绝对不会受到任何干扰。我们现在就可以预付一万两千卢比租金。”
马辛德拉太太只顾睁着眼睛,茫茫然,不知瞪着什么东西,仿佛在嗅着墙上的新油漆,或者盘算着什么时候才把新窗帘挂上去。
“笨蛋!”男士前脚才跨出门坎,她就哧的一声笑起来,“这家伙跟我讲英语呢!假洋鬼子。笨蛋。”
隔天早晨,她绷着脸,闷闷不乐。
“信。我公公写信告诉我们,这两天他就要来我们家住一住,”原来是这件事让她不开心。“老人家一天到晚唠叨,碎碎念,叫人受不了。”
那天下午我们外出回来,一进门,就看见她一脸哀伤,跟一位身穿印度服装的白发老者坐在一块儿,态度颇为恭谨。霎时间,她整个人仿佛缩小了,怯生生的,一副如坐针毡的模样。向白发老者介绍我们时,她特地强调我们的外国背景和来历,然后她就把眼睛瞄向别处,自顾自发起呆,不再吭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