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追求浪漫传奇的人(第5/6页)

从车厢中望出去,夜晚的旁遮普平原一片漆黑,悄无声息,只看得见火车投射出去的一圈圈不断移动的灯光。一间寂静无声的小茅屋,黑的,蹲伏在暗沉沉的田野上,等待黎明。此外,我还能期望看到什么呢?早晨,我们抵达帕坦科特,克什米尔铁路线的“终点”。这个词的英文具有强烈的科技、工业和戏剧色彩,一路上我却常常在那些讲印地语的乘客口中听到,心里不免觉得怪怪的。清晨时分,车站凉飕飕的。晨曦中,我们隐约可以看到周遭的丛林,感觉上,山脉仿佛就在附近,后来我们才知道山脉距离这儿远得很哪。下车时乘客们纷纷穿上羊毛衫、夹克、羊毛背心和套头毛衣,戴上花哨的帽子,甚至戴上手套。这些毛织品全都是适合在小阳春假期穿着的衣物,严格说,这会儿还不需要,但人们把它们都穿在身上,心中期待着即将展开的克什米尔假期。

在邻近巴基斯坦边界的这一片平坦的灌木丛生的原野,最初我们只察觉到印度陆军的存在:树立着一个个路标的军营、用石灰水粉刷的营房、成排的军用卡车和吉普、两三辆操练中的轻型坦克。士兵们身穿橄榄绿战斗服,头戴丛林帽,走起路来昂首挺胸,雄赳赳的,看起来挺帅气的,跟一般印度男子很不一样。中午,我们在查谟市停歇一会儿。吃完午餐,我们沿着印度军队在一九四七年巴基斯坦入侵时兴建的山路,进入克什米尔。天气越来越凉爽,沿途尽是山丘和峡谷,从车窗内望出去,只见层峦叠嶂一路绵延到天边,渐渐隐没。我们搭乘的巴士行驶在奇纳布河畔。车子一路往上攀爬。我们回头一看,只见河水注入一座四处漂荡着木头的峡谷中,汹涌澎湃。

“您打哪儿来啊?”

印度人最爱问陌生人这个问题。每一天,我都得回答五次。现在我又得再解释一次了。

他坐在走道对面那个座位,身上穿着西装,看起来还满体面的。他头顶光光,鼻子尖尖(古吉拉特人特有的那种鹰钩鼻),脸上流露出愤世嫉俗的神情。

“对我们这个伟大的国家,您有什么看法啊?”

这又是印度人喜欢问陌生人的问题。我装作没听出里头蕴含的讥讽。

“别客气,把你心里的想法坦白说出来吧。”

“还不错,印度很有趣。”

“有趣。你命好,不必住在这个国家。我们全都被困在这儿。知道吗,这就是我们的处境:被困在一个地方,动弹不得。”

坐在他身旁的是他那个身材丰腴、一副心满意足模样的太太。显然,她对我和她丈夫之间的谈话没有兴趣,却老是趁着我望向窗外,偷偷打量我。

“举国上下贪污腐败,结党营私,”他告诉我,“人人都想离开印度,进入联合国工作。医生全都出国去了。科学家到美国发展。这个国家的前途一片黑暗。能不能请问你,你在你的国家一个月赚多少钱?”

“一个月,大概五千卢比吧。”

我这拳打得太重了点,但他咬紧牙关承受了。

“你赚那么多钱,从事什么工作啊?”

“教书。”

“教什么啊?”

“历史。”

他显然不以为教历史值得骄傲。

我赶忙补充:“另外还教一点化学。”

“很奇怪的结合。我自己就是一位化学老师。”

每一位浪漫文人都会遇到这种事情。

我说:“我在综合制中学教书,什么东西都得教一点。”

“原来如此,”他脸上的迷惑忽然转变成恼怒,鼻子开始抽搐起来,“奇怪的结合。化学和历史。”

我开始感到不耐烦了。在这趟旅程中,我还得和这个家伙相处好几个钟头。我不想再跟他闲扯,就转身去哄一个哭闹不休的小孩。但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呀。幸好,没多久车子就在路旁一个能俯瞰翠绿山谷的休息区停驶下来,让乘客们出去透口气,活动活动筋骨。山中松林密布,空气十分清凉。这会儿在我们的感觉中,印度的平原就像一场疾病,病愈后你再也记不起生病时的感受。我们带来的毛衣终于派上用场。克什米尔假期真正开始了。回到巴士上,我发现那位化学老师已经跟他太太换座位。看来,他也不想跟我闲扯。

抵达巴尼哈尔镇时,天已经黑了。夜凉如水,客栈暗沉沉的,四处看不见一盏电灯。服务生点起蜡烛,为我们准备晚餐。月光下,山腰上那层层叠叠的梯田看起来就像镶着铅条的老旧的格窗玻璃。隔天早晨,一觉醒来我们却发现,原来,山中的梯田竟是那么苍翠润湿,绿油油的一片。车子穿过巴尼哈尔隧道,一路往下行驶,经过一座座宛如童话般绿草如茵、坐落在杨柳丛中依偎着潺潺流水的村庄,最后进入了克什米尔河谷。

克什米尔天气凉爽,色彩缤纷:满田金黄的芥菜、白雪皑皑绵延天际的群峰、顶头那一片蔚蓝的苍穹——在克什米尔的天空中,我们又看到了那一团团变幻莫测、仿佛在演戏的云朵。男人们身上裹着褐色毛毯,伫立在迷蒙晨雾中,头上戴着毡帽、遮住耳朵、打着赤脚的牧童出没在那一座座陡峭湿滑、乱石满布的山坡上。中途我们在卡齐宫镇停车,打尖歇息。阳光下满镇尘土飞扬,市场乱糟糟闹哄哄的,沁凉的空气中四处弥漫着木炭、烟草、菜油、陈年垃圾和粪便的气味。铺着泥巴的屋顶上,野草丛生。我记得在我小时候阅读的《西印度读本》中,有一则故事提到,一个愚蠢的寡妇把她家的母牛牵到屋顶上去。现在我终于明了,她为什么会这么做。一辆辆巴士载着一群群胡须染成红色的男子,朝南边开去。刚才我们就是从那个方向进入这座城镇。又有一辆巴士驶进城中,停下来。守候的群众纷纷拔起腿来,蜂拥上前,推推挤挤聚集在车窗前。车中一个满脸倦容、两眼布满血丝的男子伸出枯瘦的一只手,向大伙挥别。他和车中其他乘客一样,要去麦加朝圣。在这个群山环绕的山谷,吉达港,显得多么遥远啊。这个阿拉伯进香客港口礁岩密布,处处险滩,把湛蓝的海水转变成翠绿色。城中那一间间炊烟缭绕的茅舍里,胡须浓密、眼睛淡灰色的锡克人(不久前他们还是克什米尔的战士和统治者),坐在地板上煮东西。每一家小吃摊上都挂着花哨而醒目的招牌。笨重的白色杯子布满裂缝,桌子摆放在露天的地方,上面铺着格子花纹油布,桌下的地面早已经被吃客踩踏成烂泥巴了。

山脉一座接一座不断向后退却,河谷渐渐扩展,变成一畦畦土质松软、水源充足的田野。车子沿着河畔那一排白杨和垂柳行驶。抵达艾旺提普尔时,在一座散布着一间间小木屋的、宛如童话的村庄外,我们骤然看到一堆灰色石头,矗立在平野上。这座废墟在建筑学上属于所谓的“楣式结构”④。门廊上矗立着一根根坚实的方形柱子,陡峭的石砌山形墙雄踞在廊柱顶端,神龛四周环绕着一排石柱,规模宏伟,气象万千,但却也显得有点笨拙,这让人的思绪不禁飞回到了数个世纪之前充满虔敬的古代。后来我们听说,这座废墟原本是一间印度教庙宇,兴建于公元八世纪。车子经过这座古迹时,没有一位乘客失声惊叹,没有一只手伸出车窗指指点点。印度人生活在废墟中,对什么都早已习以为常。印度这块大地上处处散布着古迹和雕像,没什么了不起。在斯利那加城外的潘德雷桑镇,军营旁边就有一座风格相似、规模较小的庙宇。士兵们正在操练。一辆辆军车和一栋栋营房,排列得整整齐齐。马路旁边树立着军部的告示牌,飘扬着师部的军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