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达尔湖中的童话屋(第7/8页)

这伙人聚集在旅馆厨房里,又想出了一个馊主意。每个星期,阿里·穆罕默德都必须申请许可证,进入警卫森严的游客接待中心,招揽客人。这一来,他就平白浪费了不少宝贵的拉客时间。他需要长期许可证,这样整个旅游季节都能够通行无阻。厨房那伙人认为,我肯定能够帮他弄到一张这样的通行证。

“他们会签发这种季节通行证吗,亚齐兹?”

“会的,老爷。罗达的船屋就申请到一张。”

我们这家坐落在湖中不受官府认可的另类旅馆,竟然遭受歧视和打压。是可忍孰不可忍,我立刻跟马丹先生取得联系,约好时间拜会他。那天,在旅馆主人巴特先生陪伴下,我乘坐双轮出租马车进城。

游客接待中心的职员居然认得我!上回我写的那封信,让丽华大饭店着实出了一阵子风头。好几位官员一看见我,就纷纷走上前来,笑眯眯地争相跟我握手——我对克什米尔旅游事业的关切,让他们感到很开心,虽然有点疑惑。印度官僚体系固然效率不佳,公务员办起事来拖泥带水,一问三不知,但他们绝不会遗失或遗忘任何文件。在官员们亲切招呼和簇拥下,我这个主动替本地一家旅馆撰写推荐函的热忱可嘉的外国游客,被送进那间挂满图片的局长室,会见马丹先生。

成群访客等候局长召见。一看到彬彬有礼、神情却十分严肃的马丹先生,我差点想打退堂鼓。寒暄完毕,我总得找个话题谈谈,可不能就这样开溜。于是我说:能不能请马丹先生交代手下,给阿里·穆罕默德签发一张季节通行证?当然。阿里·穆罕默德必须符合申请条件,而这得由观光局认定。

“通行证已经取消了。我猜,您那位朋友拥有英国护照吧?”

我没把话讲清楚,难怪局长大人会有这样的误解。我赶紧补充:阿里不是游客,他只想见见游客。他是克什米尔人,一家旅馆的员工,基于工作需要,他想进入游客接待中心。虽然我也知道游客必须受到保护,但是,能否请局长先生通融……我越说越急切。我只想快快把这件琐碎的事情办妥,保住我的尊严,走出局长办公室。

马丹先生耐心听我陈述。他说,如果阿里提出申请,他会慎重考虑。

如逢大赦,我忙站起身来向马丹先生道别,逃跑似的走出局长室,把消息告诉巴特先生。

“现在,您赶快去见科长吧。”巴特先生说。我糊里糊涂,被他拉着走进一间挤满办公桌和公务员的房间。

科长不在办公室。稍后我们在走廊上找到了他。原来是一个穿着浅灰色西装、身材挺拔、笑容满面的年轻人。他看过我写的信,明白了我的要求。他说,只要旅馆明天提出申请,他会看着办。

“明天,”我转告巴特先生,“明天你再来一趟。”

我甩下巴特先生,拔腿就溜,匆匆忙忙穿过国营百货公司的庭院(这儿原本是英国总督官邸),一路走到浑黄的杰赫勒姆河畔,登上河边的堤岸。总督官邸的克什米尔式精工木雕早已经腐朽,斑斑驳驳。官邸旁边有一座充满英国风味的破旧印度式小木屋,门口挂着一块招牌:百货公司咖啡屋。矗立着成排法国梧桐的官邸庭院,依旧十分壮观,一个个精心设计、形状各异的花圃,栽种着雏菊,散布在辽阔的草坪上,争奇斗艳,煞是好看。总督官邸坐落在堤岸一端——我常听本地人说,以前英国人不准印度人走到堤岸上来。堤岸入口处的旋转栅门如今已经被砸掉了。绿草如茵的河滨,处处树立着告示牌,禁止游人在草坪上骑车与散步,但人们视若无睹,我行我素,河岸的草地早已经被车轮辗出一条又深又长的辙迹。成群母牛聚集在官邸前庭花园前自顾自低头吃草——这些建筑物,实际上只不过是克什米尔建筑风格的翻版,但乍看之下,却仿佛是模仿“仿都铎式”的作品。好几家老式店铺依旧存在,非常宽敞,非常阴暗,里面摆满玻璃橱柜,仿佛仍然期待那些“不辞而别”的英印混血儿回来。早已经褪色的广告招贴,依旧在促销早已经不再贩卖的商品,例如水饼干②。店堂里的木板和墙壁上,依旧镌刻着英国主顾(总督和总司令之流)的姓名。在一家专门售卖动物标本的店铺中,墙上挂着一幅镶在框子里的照片:一个英国骑兵军官,伸出他脚上那只擦拭得亮闪闪的皮靴,踩在一只死老虎身上。

一个光辉灿烂的时代已经消逝了,另一个光辉灿烂、属于市集的时代还没来临。但我们不必等太久。“先生,您即使不说,从您的衣着和口音我也看得出来,你的品位是英国式的。您请进来坐一坐。让小弟我拿出几件本店专卖的符合英国品位的地毯,请您评鉴评鉴。您瞧,这就是英国的品位。我可是行家。现在,您不妨再看看另外几条地毯。瞧,又粗又重,印度式地毯嘛,质地当然也就比较粗糙低劣喽……”

克什米尔最棒的约会场所——

没错!就是咱们这间“总理餐厅”

喂,朋友们,东尼率领五位劲爆舞者

今晚登台献唱,以娱嘉宾

朋友们来吧,尽情享受三十六种冰淇淋

在咱们这间星光闪闪的酒吧

喝个痛快,不醉无归!

传单上是这么说的。我依照地址,来到这家簇新的、充满现代风味的餐厅——根据另一份传单,它是城中“最开放”、“最有搞头”的约会场所。时间太早了,东尼和五位劲爆舞者还没登场,我叫了一升贵得吓人的印度啤酒,独个儿坐在空荡荡、静悄悄的餐厅里,试图把今天早上的不爽忘掉。

喝完啤酒,我沿着尘土飞扬的官邸路一路走下去,驻足一家书店前,和那位满脸胡须的老板攀谈。他是从信德省逃出来的难民,在孟买念大学,拥有文学和法学双学士学位。他告诉我,他今年八十岁了。我不相信。“呵呵。我说我今年八十岁,因为我不想说我今年七十八岁。”他谈起一九四七年巴基斯坦入侵并大肆劫掠巴雷穆拉城的往事。那时,在克什米尔首府斯利那加市——如今已经沦落为双轮马车夫、阿里·穆罕默德和“总理餐厅”的城市,人们花五百卢比,买一张原本只要八卢比的公车车票,争相逃到查谟市。“如今我成天坐在这儿,没事可干,只好读读书,笑看人生。”他阅读史蒂芬·里柯克③的作品。他最喜欢蒙罗少校④写的短篇小说,百读不厌。为什么他把小说家沙基称为蒙罗少校呢?他解释说,他在一篇文章上读到,沙基本名蒙罗,而蒙罗是一位陆军少校。他觉得,称呼自己最喜爱的作家,应该把他的军衔加在他的姓名前,以示尊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