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中古城市(第3/12页)
我们离开城中那条人潮汹涌、热烘烘的大街,走向城外的旷野,在一座尘土飞扬、地上满布足迹的坟场坐下来,观看一群男孩玩游戏。他们手里拿着一颗颗鹅卵石,不知在玩什么,但显然那是一种中古时代留传下来的游戏。今天早晨之前,对我来说,宗教狂热是一个难以理解的谜团。但在城中那条大街,血腥仪式却显得那么自然,那么寻常。街上,只有那成排的警车、一两辆偶尔路过的汽车、震天价响的麦克风,以及小贩叫卖的用马口铁圆罐子装的冰淇淋,不属于中古世纪。在这座城市中,反而是那群游走街头的美国女孩,会被看成不可思议的怪物——在这场宗教庆典中,她们竟然穿上在伦敦街头肯定会引起骚动的凉快衣裳,扭腰摆臀,招摇过市。在乩童眼里,这群洋妞似乎不存在。他自顾自走到运河台阶上,当着众人的面脱掉身上那件沾满血迹的衣裳,浑身赤条条站在阳光下,仿佛献宝似的。他才是这座城市的真正子民。今天是他的日子,他爱干什么便干什么,谁都不能阻挠他。他用血淋淋的背脊换来这项特权,把枯燥单调的修行转变成一场壮观而惨烈的表演。
表现在乩童身上的狂热,源自一个单纯的过度简化的认知:宗教只是一种庆典和仪式而已。亚齐兹说过:“什叶派信徒不是真正的穆斯林。”他一边向我们示范,一边说,什叶派信徒祈祷时,是以这种方式弯腰俯首,和真正的穆斯林截然不同。他认为,基督教和伊斯兰教比较接近,跟印度教的距离就已经远了,因为基督徒和穆斯林都实行土葬。“可是亚齐兹,很多基督徒选择火葬呀。”“这些人不是真正的基督徒。”一位医科学生向我们解释伊斯兰教和他最厌恶的教派锡克教之间的差异。他说,穆斯林宰杀牲畜时,一面念经,一面放血,让它慢慢死亡,而锡克教徒拿起刀来,一刀便砍下牲畜的头颅,连经也不念一句。他伸出手来比画一下,忍不住摇摇头,用手捂住脸庞。宰牲节③那天,旅馆主人巴特先生送我们一个蛋糕,上面用糖霜写着两个词:Id Mubarak(恭贺宰牲节)。收到贺礼,我们才知道这天是伊斯兰教的大节日。一整个早晨,成群游船载着一家家男女老少(他们个个穿着干净的白衣或蓝衣,正襟危坐,神情显得非常肃穆),穿梭在湖面上。这天是探访亲友、馈赠礼物和欢宴聚餐的日子,但对克什米尔人来说,今天也是一年中唯一能够使用肥皂和水清洁身体、去除污垢、穿上使人浑身发痒的新衣服的日子。可是,宰牲节究竟代表什么意义呢?带着礼物前来探访我们的医科学生、工程师商人,都说不出一个所以然。我们只知道,在这个日子里,穆斯林都必须吃肉。
对这些人来说,宗教只不过是一场盛大精彩的表演:一连串庆典;成群戴着面纱、活像终年被关在养鸡场笼子里的母鸡的妇女(那位商人告诉我们,妇女戴上面纱,“男人才不会想入非非,蠢蠢欲动”);祈祷前,成排男子站在大庭广众前,以宗教礼仪洗涤自己的生殖器;祈祷时,万名信徒同时跪伏在地上。这种宗教糅合欢乐、忏悔、歇斯底里和荒谬(这点最重要),给信徒带来一整天,甚至一整个季节的满足。它响应人们每一个单纯的需求和情绪。它是“生命”和“法则”;它的仪式不容许任何改变或质疑,因为改变和质疑会摧毁整体,甚至会危害生命本身。“我不是很好的穆斯林,”那位医科学生第一次见面就告诉我们,“我怎能相信,世界是在六天中被创造出来的。我相信进化论。但我不敢告诉我母亲,怕她老人家生气。”但他并不排斥伊斯兰教的任何仪式,他接受伊斯兰教的每一条律法。比起亚齐兹,这位医科学生更像一个宗教狂热分子——亚齐兹对自己的教派和体制很有信心,因此能够抱着宽容、好奇的态度观察别的教派和体制。人造卫星的发射,暂时动摇了一些穆斯林对他们宗教的信心,因为根据伊斯兰教典籍,大气层的上层早已被神封闭,只准许穆罕默德和他那匹白马进入。但只要脑筋转个弯,教义何尝不能配合新的科技发明。于是,穆斯林说:“俄国人把人造卫星放在白马背上,让它带上天空。”不管怎样,教徒的信心终会恢复,因为比起教义衍生的仪式,教义本身并不那么重要。对这些人来说,比起进化论,有些教徒的主张(譬如说,妇女可以不戴面纱)更加可怕,更应该批判和封杀。
这些仪式和习俗,并不是经过千百年慢慢发展出来的。一个外来的征服者,一夕之间,把这整套仪式强加在被征服的民族身上,取代另一套仪式——后者,毫无疑问也曾一度被认为不可改变,无可替代,但如今却连一点痕迹也没遗留下来。克什米尔人特有的、中古世纪式的思维,能够把一座数百年前建造的城堡,随随便便说成具有五千年历史。同样,他们也有本领把三四百年前发生的事件遗忘得一干二净。就是因为欠缺历史意识,他们才那么容易改变宗教信仰,而且改变得极为彻底。许多克什米尔家族姓氏,譬如我们的旅馆主人巴特先生,至今仍然带着浓厚的印度教色彩。但是,对于他们的印度教出身和来历,克什米尔人却连一点记忆都没有。有一个穴居民族,住在克什米尔山区。男的一个个蓄着小胡子,五官鲜明凸出,相貌十分英俊,我猜他们是中亚游牧民族的后裔。每年夏天,他们骑着骡子下山来,跟鄙视他们的克什米尔人做买卖。当初,这些人怎么会来到克什米尔?民间流传着这么一则传说:“很久很久以前,他们居住在山外。后来,喀布尔的一位国王对他们展开屠杀。他们逃离家乡,翻山越岭,来到这个地方。”但是,这个山谷的人自己却完全遗忘了皈依伊斯兰教的过程。如果你告诉亚齐兹,他的祖先极可能是印度教徒,他听了肯定会很生气,认为那是奇耻大辱。“那些玩意儿?”开车经过艾旺提普尔废墟时,担任我们向导的工程师满脸不屑地说,“那些是印度教的古董。”这会儿,他正引导我们参观克什米尔河谷的古迹,而印度教废墟就坐落在大路旁,但他并没放慢车速,也没作进一步的评论。在他眼中,这座八世纪的废墟根本不值得参观,它并不是他的历史的一部分。他的历史是从他的征服者开始的。尽管这位工程师拥有好几个学生,尽管他曾经出国,见过世面,他本质上仍然是一个中古世纪式的、改变宗教信仰的人,永远困宥于圣战之中。
可是,克什米尔人信仰的却又不是纯粹的伊斯兰教。正统伊斯兰教禁止偶像崇拜,反对迷信,但克什米尔人一看见先知穆罕默德遗留下的一根胡须,就会立刻陷入狂喜状态,浑然忘我。沿着湖岸,处处可见克什米尔穆斯林搭建的神龛,每天晚上点着灯火。我知道,如果我告诉亚齐兹,真正的穆斯林不会膜拜先知的遗物。他肯定会这么回答:“你说的那种伊斯兰教徒,不是真正的穆斯林。”如果今天有一位征服者,就像数百年前的那位,强迫克什米尔人改信他的宗教,把一整套律法强加在他们身上,我敢说,再过一百年,没有一个克什米尔人会记得伊斯兰教是什么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