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废墟狂想曲(第3/12页)
吉卜林的作品,在风格气质上与英国人遗留在印度的建筑物是一致的。在帝国的外壳内,我们找到的不是撞球场式的漫画或郊区的中产阶级的小说品位,一如在地方性的俱乐部中,而是霍克思比太太这号人物:西姆拉城的才女、社交王后、实际统治者和传奇人物。她待人慷慨热诚,但却反而身受其苦。她的智慧并不是真正具有深度的智慧。在今天的读者看来,她身边那些男人对她的仰慕显得有点小家子气、有点感伤。但这个圈子——王后、朝廷和弄臣,却显得那么的完整、齐全。不管我们赞同与否,这些人创造出一套体制,让他们能够存活在特殊的异国环境。身为读者,我们实在不忍心拆穿他们的虚假面目。我们对吉卜林小说的响应,只能在这样的个人层次上。他太诚实,太热心,也太单纯,太有才华。他的弱点和缺失让人觉得尴尬,但我们不愿批评他,因为那会让我们觉得很残忍。霍克思比太太的虚伪和造作,早已经被毛姆拆穿。她曾这样形容书中另一位女性人物说话的声调:听起来,就像一列地下火车驶进伦敦伯爵府车站时踩刹车发出的声音。毛姆评论说:霍克思比太太如果真的是她声称的那种人,她就不应该出现在伯爵府车站,更不应该搭乘地铁,到那样的地方去厮混。我们可以用同样的方式和观点,看待吉卜林作品的其他层面。他把他笔下的人物描写得太伟大、太了不起了,而这些人物——也许不像吉卜林那么充满自信,那么有安全感,也把自己看得很了不起。他们在一个小圈圈里交往互动,幻想逐渐凝结成一种僵硬的信念。而今,他们的真面目全都暴露在我们的眼前。
从德里到卡尔卡,你可以搭乘夜班火车。从卡尔卡前往西姆拉,你可以坐汽车,经由公路上山,也可以搭火车,经由那条如同玩具一般很小的蜿蜒穿梭的窄轨铁路上山。我搭乘汽车,前往西姆拉。跟我做伴的是一位年轻的印度行政官员。我们俩是在开往卡尔卡的火车上结识的。途中,他满怀忧伤地告诉我,自从一九四七年以来,西姆拉城就开始没落了。对他来说,以及对所有印度人来说,西姆拉神话是真实的。西姆拉城的光辉历史是印度传统的一部分,而今却被糟蹋了:城中竟然出现槟榔摊。我们一路聊着。厢形车后座不断传来声。那是我的旅伴饲养的织巢鸟发出来的。它们被关在一个覆盖着幕布的巨大鸟笼里。鸟儿们吵得不可开交时,这位官员就回过头去哄慰它们,模仿母鸡和鸽子,一会儿咯咯叫,一会儿咕咕叫。从车窗口望出去,不时瞥见那列蜿蜒行驶山中、看起来好像玩具的火车。火车从隧道中钻进钻出。元月中旬,山中空气冰冷,但火车上的乘客却只穿着衬衫,倚着敞开的车窗静静向外眺望——这毕竟是印度。在一般人心目中,印度一年四季都是夏天。
初抵西姆拉城,乍看之下,果然如同这位印度官员所说,这座吉卜林笔下的城市确实已经没落了。整个城镇湿漉漉冷飕飕的,狭窄的街道泥泞不堪,身材矮小、打着赤脚的男子背着沉重的货物,一步一步登上山坡。他们的帽子使我想起克什米尔,想起那成群衣衫褴褛、守候在旅游景点巴士站上争相拉客的脚夫。在这样的地方,你真的能够找到吉卜林描绘的那种魅力吗?百闻不如一见,你从小在书本中认识的每一个印度景点,不都是跟西姆拉城一样:先是欺瞒,接下来就是颓败、没落。前景中的那些人物乍然出现在你眼前,对你的心灵造成强劲的冲击,然后开始从你的视界隐退消失。这会儿,你的视界就会变得更加敏锐,更加挑剔,就像在一个熟悉的、阴暗的房间中,你的眼睛逐渐习惯了黑暗那样。
视界收缩,西姆拉城幽然显现:坐落在一系列山脊上的城镇,迂回曲折、纵横交错的巷陌,宛如一座迷宫。在我想象中,城里鼎鼎有名的林荫步道又宽又直,但如今亲眼一瞧,却发现它只不过是一条狭窄弯曲的马路。每隔几码,路旁就竖立着一个告示牌,警告人们不得随地吐痰,但如同那位印度官员告诉我的,街上四处摆着槟榔摊,鲜血般的红渍渍的槟榔汁吐得满地都是。照相馆橱窗内,依旧展示着一张张泛黄的照片,照片中的英国女人,身穿三十年代流行的服装。这些照片可不是古董。照相馆门庭若市,生意好极了。在印度,每一样东西都会被继承下来,没有一样东西会被抛弃,如此生生不息。今天,林荫步道已经变成“喜马偕尔邦”③政府的办公场所,门口挂着醒目的招牌。官员们乘四十年代末期的绿色雪佛兰轿车穿梭在狭窄的街巷,空气一下子变得凛冽起来。街上行人渐渐消失,市场渐渐沉寂。山脊上四处亮起电灯。在灯光闪烁的黑暗中,市中心更加清晰地浮现在我们眼前:好一座充满童话风味的英国乡下城镇!瞧,城中那一栋栋以所谓“双重模仿”风格建造的房子:宏伟的教会大楼,向当地人宣示异国宗教的权威;门面寒酸简陋的店铺,却矗立着装饰华丽的山形墙——你几乎可以看到头戴睡帽、身穿睡衣的男子,手里拿着灯笼或蜡烛,从店堂中走出来,仿佛在向路过的人炫耀小店中根本就不存在的温暖和舒适。这座城镇是神奇的创造品。它建立在幻想上,而支撑这个幻想的是一份让人不得不由衷赞赏的自信心。但这并不是我期望的城镇。我感到有点失望。这种感觉,就像你在书上读到一处坐落在康布雷的房子,而今看到的却是一处坐落在伊里尔斯的房子的照片。创造这座城镇的眼光是正确的,但那是一种童稚的、创造神话的眼光和想象力。世界上,没有一座城市和一个景点能够变成真正的真实,除非作家、画家和重大的历史事件赋予它一种神话的特质。西姆拉永远都是吉卜林的城市:一个孩童对“老家”的憧憬和怀想。它是一个双重的童话国度。印度扭曲和扩大这个国度。在英国殖民统治下,它扩大了原本就是一个幻想的城镇。这就是吉卜林捕捉到的现象,而这也正是他的作品独具的风格精神。
那天夜里,西姆拉城下雪了——今年冬季的第一场瑞雪。隔天早晨,旅馆服务生以魔术师的口气向房客们宣布:“瞧!大雪降临了。”他拉开窗帘,让我瞧瞧窗外那一片白茫茫、岚雾缥缈的山谷。吃过早餐,我们发现岚雾消散了。滴滴答答,雪水不断从屋顶上流淌下来,成群乌鸦拍打着翅膀,聒噪不停,从一株松树飞扑到另一株松树。树枝上的积雪纷纷掉落下来。远处底下的山谷中,狗汪汪叫着,兴奋得如同狂欢似的。积雪宛如徽章一般,覆盖在“喜马偕尔邦”(好名字:雪乡)政府布告板上,乍看就像一幅圣诞节海报。城中林荫步道熙来攘往,挤满一早起来散步的假日游客。山中的积雪依旧很深。我们离开高高矗立在天上的西姆拉城,一路下山,积雪渐渐消融了,看起来就像一块块撒落在僵硬地面上的盐巴,转眼消失无踪。白茫茫的大雾笼罩着旁遮普平原。火车延误,飞机停飞。我们穿过重重大雾,驱车缓慢驶向德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