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紧急状态(第5/7页)

我到一座尼泊尔庙宇参观。根据《默里旅游手册》的说法,这座寺庙“被色情雕刻品弄得面目全非。这些玩意儿并不值得观赏,你可别受到接待员的诱惑”。接待员是一个小伙子,肩膀上披着一头长长的女用假发。我央求他带我去参观这些雕像。“瞧,这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他淡淡地说,“瞧,这是另一个男人。这家伙是个急性子,因为他老是催促那对男女:‘快啊,快啊!’”向导总爱捏造这类故事,讲给游客听。我可不喜欢这样的评注。色情艺术提供给人们的愉悦是非常短暂、非常虚幻的。我后悔没遵循《默里旅游手册》的指示。

吃午饭时,我请那位忧心忡忡的年轻经理打开收音机,让我听听新闻,前线传来的依旧是坏消息。旅馆经理站在我身旁,背着手,低头瞅着收音机——即使心情不好,他依旧不忘礼节。突然,我听见播报员提到“中国边防部队”,心中一动。

“经理先生,我们现在收听的是北京电台的广播!”

“这是‘全印电台’呀!我常收听它的广播。”

“只有中国电台和巴基斯坦电台的新闻,才会提到中国边防部队。”

“可是,这是英语新闻啊。你听,他的口音……奇怪,这个广播听起来很清晰。”

他说得没错。播报员的声音听起来既清晰,又响亮。我们试图转到新德里电台,但听到的却是嘎嘎声和电波干扰。接着,我们听到一个十分微弱、飘飘忽忽的声音。

第二天,战争结束了。有如变魔术一般,刹那间,旅馆又住满了客人。

战争结束了,但“紧急状态”依旧维持着。身为地方行政长官,这位高干必须继续巡视他的辖区,一方面鼓舞民心士气,一方面为国防基金募款。我跟他见面时,他刚结束一段巡视行程,收到地方人士致赠的一本相簿,里面张贴的几乎全都是他接见地方士绅或接受他们欢迎的照片。这会儿,我跟他手下几位干部坐在他那辆旅行车后座,翻看这些照片。车子行驶在一条典型的印度公路上:两条泥巴路夹着一条铺着碎石的狭窄车道。泥巴路上的土壤早已经被牛车车轮碾磨成细细的、厚厚的灰尘。这是典型的印度尘土:它不但损毁路边的树,也糟蹋了公路两旁一百码内的田野,行政长官的座车开抵每一座尘土飞扬的车站时,我们面对的总是千篇一律的欢迎仪式:接待委员会、花环、健美操表演、粗糙简陋的地方产品展示会。

这位行政长官对肥皂和鞋子情有独钟。每一站,我们都会看到满脸胡须的穆斯林鞋匠站在一排鞋子后面,恭候长官驾临。本地的肥皂制造商,则站在他们那一堆笨重的、奇形怪状的肥皂旁边,等待长官检阅。一天黄昏,在晚宴上,身穿深色西装的长官向大伙解释,他为什么会对肥皂和鞋子那么感兴趣。一谈起这件事,他的声音就变得非常温柔。他说,他有个女儿在英国念书,经由电视或其他教育传播媒体的报道,她的同学们得知,印度这个国家所有城市的老百姓都不穿鞋子,不洗澡,也都不住在房屋里。“爸爸,这是真的吗?”这个哀伤的小女孩质问她父亲。从此,这位行政长官辖区内的所有工匠都必须制造鞋子和肥皂。接受欢迎时,长官一时兴起,往往会从团团包围他的地方缙绅中挣脱出来,跑到马路对面,跟列队欢迎他的穷人家小孩打招呼。有时他会行使行政长官的特权,拿起欢迎会上展示的肥皂,分送给孩子们。随行的摄影记者纷纷举起照相机,争相猎取镜头——看来,没多久又可以贴满一本照相簿,呈送给长官了。

这是一趟旋风式的访问。让我感到诧异的是,这么辽阔、贫瘠的地区竟然能够动员这么多人力物力,组织这么盛大的欢迎会。更让我感佩的,是居住在漫天尘土飞扬、物资极端匮乏的环境中的人,竟然能发挥艺术才华,创造出各种精美的手工艺品。我很想多留一会儿,感受一下充满希望的气氛,但我们的行程实在太过仓促,要参观的展览会实在太多了。我坐在旅行车后座,因此每到一站,我都得最后下车。通常,我还来不及观赏琳琅满目的展览品,长官和他的幕僚就已经回到车旁,等我上车,然后他们才一个接一个鱼贯钻进车厢中。

我们在欢迎会上停留的时间比较长。一群身材孱弱、四肢细瘦的小男生穿着白短裤和背心,聚集在大太阳下,为长官和贵宾表演体操。欢迎会上树立着一座座牌楼,上面用印地语写着“欢迎”二字。长官接受地方人士奉献的花环。在印度,通常一位政治人物接过花环后,会立刻将它从脖子上拿下来,交给随从——接受属下礼敬,又立刻显露出轻蔑的态度,是印度官场的典型作风。但这位行政长官并没这么做。他只顾低着头,让欢迎他的地方士绅把一个又一个花环戴在他脖子上,直到那一簇簇金盏花碰触到他的耳朵,从背后看,此时他的模样极像一尊装扮奇特的神像:一只手拈着雪茄,另一只手拿着英国式遮阳帽。他的随从就站在旁边,手里捧着长官的雪茄盒,他那一身装束看起来活像莫卧儿王朝的大臣。英国人这一招很厉害:他们把在他们之前统治印度的莫卧儿人,贬为随从和跟班。

一群农民聚集在装饰华丽的帐篷中,一排排坐在草席上。官员们则坐在一排椅子上,前面摆着一张桌子。一听见长官点到自己的名字,农民就站起身来,走到长官面前,深深一鞠躬,双手奉上钞票,捐献国防基金。(一位官员告诉我,随着国防基金不断累积,国民的储蓄日愈减少。)好几位妇女羞答答走到长官面前,脱下身上戴着的首饰,双手奉上。偶尔没有人响应长官点到的名字。这时,坐在草席上的农民就会七嘴八舌向长官报告:他家里有人死了,他家的牲畜死了,他病了,他突然远行了……一张张钞票随随便便堆叠在奉献盘上,摇摇欲坠。官员们似乎不把这笔钱看在眼里。

长官开始训话。他说,紧急状态还没有结束,因为中国军队仍然驻留在印度的神圣领土上。长久以来,印度人民在某些政治人物误导下,沉溺在非暴力主义的理想中。如今,国难当前,印度人民必须振作起来。长官为了唤醒民众,首先诉诸农民的爱国情操,接着向在座的民众分析中国对印度造成的威胁。他声称,以印度的任何一套标准来衡量,中国人都是“不洁”的民族。他们吃牛肉(这是对在座的印度教徒说的);他们吃猪肉(这是对听众中的穆斯林说的);他们吃狗肉(这是对全体印度民众说的)。中国人什么都吃:猫肉、老鼠肉、蛇肉——全都被他们吃进肚子里。农民们只管静静坐在地上聆听,脸上木无表情,直到长官打出手里的最后一张王牌,召唤印度教的“毁灭女神”⑩,农民们才振奋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