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救赎的协奏(第3/16页)
“不!不能在办公室里!我得和你单独在一个能说话的地方。你就不能行行好,今天过来一趟吗?这可是你的妈妈在求你啊,你从不来看我们,或许这也不能怪你,但我在求你,你能不能来这么一趟?”
“好吧,妈,我今天下午四点到。”
“那好,亨利,谢谢你,亨利,那好。”
他似乎觉得这天工厂里有点紧张的气氛。这感觉很微妙——但工厂对他而言,如同是他深爱着的妻子的面容,他几乎能够预知那上面会露出什么样的表情。他不止一次地发现新来的工人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交头接耳。他注意到他们的神态不像是在工厂工作,倒像是在酒吧间的角落里一样。他注意到从他们身旁走过的时候,会招来他们的目光,很明显是在看他,而且会盯很久。对此他不去理会,这些还不足以令他多想——况且他也没工夫去多想。
下午,他开车去了以前的家,到了山坡下便猛然停住了。自从六个月前,在五月十五日那天他离开家之后,就再也没回来过——眼前的情景使他想起了十年来每天回家的点点滴滴:那种紧张、彷徨、憋在心里的郁郁不乐,强忍着不让自己承认,千方百计地试图去理解他的家人……试图去求得心里的平衡。
他沿着通向大门的小路慢慢地走了上去,没有一点感觉,内心却无比的清楚。他知道,这所房子是罪过的见证——见证的正是他对他自己所犯的罪过。
他本以为只会见到他的妈妈和菲利普,没想到一跨进客厅,站起身的还有一个人,那便是莉莉安。
他停在了门口。他们一起站着,看着他的面孔和他身后打开的大门。他们的脸上露出害怕和狡黠的神色,是已经被他看穿的试图以良心来做要挟的神情,此刻,他只要向后一迈步就能摆脱他们,可他们似乎还对他的怜悯抱有指望,还指望着能用它来捆住他。
他们指望他的怜悯,惧怕他的怒气;他们没敢去想第三种可能——他的无动于衷。
“她在这里干什么?”他转向他的母亲,冷冰冰地问。
“莉莉安自从和你离婚后就一直住在这里,”她辩解道,“我总不能让她在街头挨饿吧?”
他母亲的眼里一半是乞求,似乎求他不要去扇她的耳光;另一半则是得意,仿佛是她把耳光抽在了他的脸上。他明白她的用意:这并非真心的同情,她和莉莉安之间向来就没什么感情,这只是他们在一起对他进行的报复,是他们用他的钱养活了他拒绝帮助的前妻后在暗自得意。
莉莉安的头摆出一副迎接他的姿态,紧张而又矜持的嘴角似笑非笑。他并非是有意不理睬她,他分明是清清楚楚地在看着她,但眼前的一切又似乎在心里留不下任何的印象。他没有说话,关上门,走进了房里。
他的母亲轻轻地吁了口气,急忙在紧挨着他的一张椅子里坐下,紧张地盯着他,不知道他是否会像她那样坐下来。
“你想说什么?”他坐好,开口问。
他的母亲坐得笔直,怪异地耸着肩膀,半低着脑袋,“是慈悲,亨利。”
“这是什么意思?”
“你难道不懂吗?”
“不懂。”
“这个”——她胡乱地将手一摊,摆出无可奈何的样子——“这个……”她的眼睛四处乱转,竭力躲避着他火辣辣的逼视。“这个,要说的有很多,而且……而且我不知道该怎么去说,不过……这个,有一件很现实的事情,但这件事本身并不重要……我叫你来并不是因为这个……”
“到底是什么?”
“你是问现实的这件事吗?是你给菲利普和我的生活补助支票。每月一号去存,可是因为那条冻结的法令,支票无法兑现。这你也知道,是不是?”
“我知道。”
“那,我们怎么办?”
“我不知道。”
“我是说,你对此有什么打算?”
“没什么。”
他的母亲坐在那里,像是在数着一秒秒安静流过的时间一般吃惊地瞪着他。“没什么,亨利?”
“我什么都做不了。”
他们紧张地在他的脸上寻找着。他可以肯定他母亲讲的是实情,他们的目的绝不仅仅是要解决眼前用钱的紧张,这只不过是个开头而已。
“可是亨利,我们现在手头很紧张啊。”
“我也一样。”
“可你难道不能给我们一些现金之类的东西吗?”
“他们事先没给我任何警告,来不及拿现金出来。”
“那么……这样,亨利,这件事太突然了,我看大家都觉得怕了——除非你张口,否则杂货店是不会让我们赊账的。我想他们是想让你签个信用卡之类的东西,你能不能和他们谈谈这件事?”
“我不会去谈的。”
“你不去?”她诧异地噎了一下,“为什么?”
“我不会承担我负不起的责任。”
“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不会去欠我还不了的债。”
“还不了,这是什么意思?那个冻结只是某种手段而已,不过是暂时的,这大家都知道!”
“是吗?我不知道。”
“可是,亨利——这只是日常生活的费用啊!你有那么多的钱,连支付这点日常生活的费用都不能吗?”
“我不能装成有钱的样子去欺骗开杂货店的人。”
“你这是在胡说些什么呀?那些钱还能是谁的?”
“谁的都不是。”
“你什么意思?”
“妈,我觉得你完全明白我的意思,甚至在我还没想到的时候你就明白了。并不存在什么所有权或者财产,这正是多年来你一直赞同和信奉的。你想捆住我的手脚,我已经被捆住了。现在再玩什么把戏已经太晚了。”
“你打算让你的那些政治观点来——”她瞅见他的脸色,便陡然止住了口。
莉莉安垂首而坐,似乎在这个时候不敢抬头。菲利普则坐在那里,将手指节按得咔咔作响。
他母亲重新聚拢失神的眼神,喃喃地说着:“别扔下我们,亨利。”她嗓音中隐约流露出的语气告诉他,她的真正目的即将显露出来了。“现在的形势糟糕透顶,我们很害怕。情况就是这样,亨利,我们很害怕,因为你抛下我们不管了。我指的不光是日常用品的开支,但这只是个开始——一年前,你不会让我们落到这步田地,可如今……你已经不在乎了。”她顿了顿,像是在期待着回答,“是不是这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