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二十岁(第4/4页)

豹一八岁的时候,有一天从学校放学回家,阿君突然给他穿上一件刚做好的新棉袄。豹一将鼻子贴在直筒的袖子上,染布的味道扑鼻而来。这件新衣裳让爱美的豹一着实高兴,却并未让他高兴到忘乎所以。阿君与平日不同,化着浓妆。在孩子的眼中,那样子虽然很漂亮,却让人感到不解。阿君一边扯着新衣服上的线头,一边说道:“到了那边要有礼貌。”阿君的语气和平常一样,但是豹一听起来却觉得母亲是在责备自己。

三辆人力车并排停在胡同的入口处,母亲的脸顿时变得面无表情。虽然豹一还是个孩子,但是也看得明白,二十六岁的母亲又当了新娘,于是他一下子感到无助起来,心情变得沮丧。他将手放在已经熄火的火炉上,像个纸老虎似的使劲耷拉着脑袋,露出白皙的脖颈,像个小老头一样坐在那里。这时,突然有人把他拉起来,将他推进一辆人力车中。一个陌生人坐在最前面的车上,母亲坐第二辆,豹一坐在最后面的车上。车夫看他独自端坐在车上,大概觉得这孩子有些老成,于是对他说:“少爷啊,您可得抓紧喽,可别掉下来。”

阿君听到这话时回头看了看。天已经黑了。

“掉不下来呀。”豹一故意用开玩笑似的语气说道,静静地听着自己的声音消失在黑暗当中。这时,他突然感到身体好像在往上飘,人力车飞驰起来了。天更黑了。车子经过一条寺院林立的街道,周围静悄悄的,唯有桂花的香味扑鼻而来。豹一感到头晕。晕车是其中一个原因。这让他觉得丢脸。挂在车把上的灯笼里的火光照亮了车夫的手,手背上的静脉血管显得格外粗大。小学二年级的豹一想要努力分辨灯笼上的“野濑”二字,但是由于心中憋闷,头上的血液似乎都被抽空,未能辨认出来。那天晚上,他是一个人睡的。

被子上有卫生球的味道,与平常不同,这种味道让他切身体会到母亲不在身边的寂寞。他没有哭。小小的眼睛茫然地盯着天花板。母亲在楼下,和一个陌生人睡在一起。后来他知道那个人叫野濑安二郎。

野濑安二郎被称为谷町九条巷最有钱的人,也被称为最贪婪的人。他放高利贷,娶过三个老婆,阿君是他的第四任老婆。今年四十八岁的安二郎对阿君一见钟情,不费吹灰之力便定下了亲。

“我吗?我都行啦。”

但是,阿君这回向他提了一个条件,那就是等豹一小学毕业后要供他上中学。这个条件让吝啬的安二郎感到心中如针扎一般疼痛。但是,阿君的肩膀实在太丰腴圆润了。

安二郎没有孩子,上一个老婆死了之后,他便雇了一个女佣替他做饭,有时也让她代行老婆之职。阿君来了之后,他便马上辞退了女佣,这回阿君代行女佣之职了。

“你给我好好听着!人必须得节约。”他总是将这句话挂在嘴边,阿君没有一点儿财务的自主权。每天去市场的时候,他就给阿君十钱或二十钱,回来的时候还要她把找回的零钱交出来。有时候他也自己去市场,买六条便宜的沙丁鱼回来,自己吃四条,剩下的两条给阿君和豹一。自从一次去收款被人打了之后,他便雇了一个叫山谷的四十岁的男人替他到处催款。当然,山谷只是吃盒饭,安二郎甚至连午饭都没有给他吃过。山谷长得凶神恶煞的,是个光棍。一天,他当着豹一的面,一脸淫荡地说起阿君和安二郎的事,说的话不堪入耳。

“你怎么啦?少爷。”山谷吃惊地看着豹一的脸。只见豹一脸色苍白,嘴唇红得像是在往外渗血,连门牙都有些红了,眼睛里闪着光,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夸张一点儿说,那时豹一的自尊心受了伤。他比别人更容易受伤。豹一越发地自卑了。他觉得自己受到了侮辱,对性的嫌恶便在此时埋下了种子。他与生俱来的喜欢跟人对着干的性格在自尊心的伤口上化了脓。他从此开始习惯斜着眼睛看人,看安二郎的眼神也变了。有时还会冲着安二郎的后背挥拳头。而母亲每天晚上都要忙着为安二郎揉肩膀。

偶尔,豹一会走到一里之外的筑港,遥望黄昏中的大阪湾,有时他看到顶着夕阳出港的汽船,会突然感到一种乡愁。有时他还会毫无理由地对着大海破口大骂。

“混蛋!”他吼道。原本以为周围没有人,没想到一个正在垂钓的男子突然回过头来。

“喂,瞎叫什么啊。”那人看他时翻着白眼,觉得他狂妄无礼,便将他打了一顿。豹一哭着走了一里半的路回了家。等他无精打采地走到夕止桥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他便小跑起来,听到亮着灯的电车从身后追来,声音很大,他不由得害怕起来。

回到家,他发现安二郎为了省点儿洗澡的钱,正用水盆在院子里洗澡。阿君正卷着和服下摆为他搓背。安二郎洗完之后,阿君接着用水盆洗澡,安二郎一个大男人,竟然给阿君搓背。然后,轮到豹一洗了,但是他却装睡,任凭阿君怎么叫,他也不起来。

豹一逐渐变成一个忧郁的少年,一眨眼就小学毕业了。阿君再次请安二郎送他去上中学。

“我可不管。”安二郎佯装糊涂。阿君突然想起轻部曾经想当中学老师的事,一下子没了争辩的气力。安二郎打算教豹一打算盘,以后让他去给人当个伙计或者为自己高利贷的买卖算算账,收收款。

晚上睡觉的时候,她将豹一的优秀生奖状摊在膝盖上,目不转睛地看着。安二郎叫她,她也不睡。过了一会儿,她默默地膝行到衣柜前,把奖状放好。安二郎躺在榻榻米上,看着她的腰,不知所措起来。他以为阿君准备从衣柜里拿出她的东西,然后离开自己。于是,安二郎只好不情愿地答应了她的要求。

不久,豹一便上了中学,但是安二郎的钱袋却丝毫未减。阿君用自己做针线活赚来的钱为豹一交学费。光靠做针线活不够供儿子上学,她便将自己的首饰或者和服拿到当铺换些钱,或者找街坊借个一块两块的小钱。人们都说,这放高利贷人家的太太还找别人借钱,真是天下奇闻。但是,实际上入学时交的那些钱也是向安二郎借的,他还打算向阿君收利息呢。整天没日没夜地做针线活,阿君的眼圈逐渐变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