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四章 捕猎村(第3/18页)

于是莎玛做了她几周以来一直没有做的事情,她叹息着,原来那个疲惫的莎玛又开始叹气了。她什么也没有说。

在以后的日子里,他知道了女人新的一面:一个女人是怎样发牢骚的。“发牢骚”这个词他只在外国的书籍和杂志上看见过。他那时颇为不解。在一个打妻子的社会,他不理解怎么会允许一个女人发牢骚,以及发牢骚会产生怎样的效果。他看见过个别女人这样做,比如图尔斯太太和塔拉,她们不可能挨打。但是他认识的大部分女人都像图尔斯太太寡居的女儿苏诗拉一样,她带着自豪谈论她那短命的丈夫给她的毒打。她认为这是她受到的必需的训练的一部分,并总是把印度社会在特立尼达的衰退归咎于那些胆小懦弱的、不打妻子的丈夫的日益增多。

毕司沃斯先生就属于这一种类型。于是莎玛唠叨着,她唠叨个不停,以至于从一开始,毕司沃斯先生就知道她在发牢骚。让他感到有趣的是,一个如此年轻的人竟能胜任一种和她年龄背道而驰的技巧。不过,有些事情本来就应该使他意识到这一点。她从来没有持过家,而在捕猎村却表现得像一个有经验的家庭主妇。然后是她的怀孕。她对此泰然处之,就好像她已经生了很多孩子似的。她从来不谈这件事,也不吃特别的食物或者做什么特别的准备,她的举止如此寻常,他有时候甚至会忘记她正怀着身孕。

莎玛唠叨着。刚开始时她沉着脸不肯开口说话,然后就开始了她精到的不多的唠叨,十分刺耳。她并不忽视毕司沃斯先生。她很清楚地表明她注意到他的存在,但这让她心里满是绝望。晚上她躺在他身边,并不触碰他,却大声地叹着气,在他刚要睡着时又擤鼻子。她沉重地不耐烦地辗转反侧。

头两天他装着没有注意。

第三天他问:“你到底怎么回事?”

她没有回答,靠着桌子坐在他旁边,叹着气,一边注视着他吃饭。

他又问了一次。

她说:“想想你的忘恩负义吧。”然后起身走出了房间。

吃饭时他越来越没有胃口。

那天晚上莎玛不停地擤着鼻子,在床上翻来覆去。

毕司沃斯先生决定忍受这一切。

然后,莎玛沉默。

毕司沃斯先生以为自己赢了。

随后莎玛发出鼻塞的声音,非常低,似乎因为发出这种声音而感到羞耻。

毕司沃斯先生一动不动,倾听着自己的呼吸声。听起来均匀却不自然。他睁开眼睛仰望着茅草屋顶。他可以分辨出椽子和垂下来的松散的稻草,它们威胁着要戳进他的眼睛。

莎玛嘟囔着,大声地擤着鼻子,一次,两次,三次。然后,她从那铸铁的四柱大床上爬起来,床咯吱响着。她突然闷声不响地猛地冲出了房间。厕所就在院子后面。

等她回来以后,过了一段时间,他认输了。“你怎么回事,伙计?”他问道,“你睡不着吗?”

“我睡得又香又甜。”她说。

第二天早晨,他说:“好吧,叫老皇后和大老板还有哈瑞、两个神以及所有的人都过来,给店铺祝福吧。”

莎玛决心把一切都做好。三个劳工花了三天时间在院子里搭出一顶大帐篷。那活倒不难,只是用竹子当支撑,然后盖上椰子枝做屋顶。但是竹子要从附近的村子运过来,而且在劳工们愤愤不平地咕哝了一些莫名其妙的“劳工补偿法案”之后,毕司沃斯先生不得不因为他们要爬到椰子树上砍椰子枝而多付一些工钱。他们还买了大量食物。同时为了帮忙准备,在祝福房子的仪式三天之前姐妹们就陆续来了。她们来了之后,毕司沃斯先生便不再抗议。他只好安慰自己图尔斯家的人不会都到捕猎村来。

但是除了赛斯、布莱吉小姐和两个神之外,他们都来了。

“奥华德和沙克哈正在学习。”图尔斯太太用英语说,她的意思不过是说两个神在学校。

她在院子里转悠,打开门,检查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那天作为梵学家的圣人哈瑞,就像毕司沃斯先生印象中的那样苍白无力,说话依然轻声细语。他的毡帽软软地扣在头上。他毫无兴趣向毕司沃斯先生致意,没有敌意,也没有热情。然后他走进为他准备的一间卧室,换上梵学家的装束。衣服原来放在他随身带来的一个小纸板箱里。等他变成一个梵学家之后,每个人都怀着一种新的敬意对待他。

那些毕司沃斯先生无法分辨父母是谁的孩子们挤满了每个地方。女孩们穿着硬缎裙子,长长的潮湿头发上扎着巨大的尼龙蝴蝶结,男孩们穿着鲜艳的衬衣和长裤。还有婴儿:婴儿们在母亲的臂弯里熟睡,有的睡在帐篷下的毯子和袋子上,有的睡在店铺的不同的角落里;婴儿们哭闹着,被抱着不停地在院子里走来走去;婴儿们爬动着、叫喊着,还有的婴儿只是不声不响;婴儿们做出各种各样的婴儿的动作。

格温德冲着毕司沃斯先生点点头,不过没有说话。他走到帐篷里坐下,和其他的姐妹夫们一起高声说笑。

琴塔和派德玛冷淡地询问了毕司沃斯先生的身体状况。派德玛询问是出于职责,因为她代表赛斯;琴塔询问则是因为派德玛先询问过了。这两个女人大部分时间都待在一起,毕司沃斯先生怀疑在格温德和赛斯之间也有这样密切的关系。

看起来那个丧子的寡妇苏诗拉对这种她可以掌权的时刻也颇为欢喜。她和图尔斯太太在一起,四处转悠,窥视着,刺探着,小声地用印地语交谈着。

毕司沃斯先生发现他在自己的院子里成了一个陌生人。但是这是他自己的院子吗?图尔斯太太和苏诗拉看起来可不这样想。她们始终把这店铺叫作图尔斯家的店铺,即便他画了一个招牌并把招牌挂在门上也一样。招牌上写着:

好运来食品杂货店经营人毕司沃斯先生明码市价

一间卧室留给了哈瑞,另一间让给了图尔斯太太,商店里到处都是婴儿,毕司沃斯先生无处容身。他站在店铺前面,一边抚弄着衬衣下面的肚子,一边合计着以后如何同莎玛争吵。

店铺里传出奔跑声和一连串的哭叫声。

然后传来苏诗拉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性。“离开这里。到外面玩去。你们难道没看见你们吵醒了婴儿吗?为什么你们这些大孩子这么喜欢在黑乎乎的地方待着?”

每一个姐妹无时无刻不在警惕着孩子们之间两性交往的迹象,无论是轻微的还是隐秘的。

毕司沃斯先生知道接下来是令人厌恶的喧闹。他对此毫无兴趣,于是离开店铺走到地皮分界的地方。在这里,在一个树篱的下面,他遇见了一群玩过家家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