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寻找失去的现在 一(第4/5页)

“二月十五日时近傍晚。十八点钟的黄昏,靠近火车站。”

“人行道上,高个子,双颊绯红,穿一件冬天的红色大衣,微微战栗。”

“她生硬地说起话来:

“我们在这里等等,可是我知道他不会来。”

“她的女伴,双颊苍白,穿一条可怜巴巴的短裙,用来自她心里的阴郁、伤感的回答打断最后一个音符:‘这对我无所谓。’”

“而且她一动不动,半是反抗,半是等待。”

雅那切克在一家捷克报纸上定期发表的文章其中一篇就是这样开始的,文中带有他的记谱。

我们想象一下那一句“我们在这里等等,可是我知道他不会来”是一位演员在观众面前高声朗读的一个叙事中的一句对话。大概我们会从他的语调中感觉出一种虚伪。他读这一句会像是我们在记忆中可以想象的那样;或者,简单地说,为的是激动听众。但是在一种真实的境况里人们怎么说出这一句呢?这句话的真实旋律是什么?被失去的一刻的真实旋律是什么?

寻找失去的现在;寻找一刻间的真实旋律;要使人惊讶和要捕捉这一逝去的真实的欲望;因此而揭穿即刻现实中的神秘的欲望。即刻的现实在我们的生命中不断地落荒逃去,我们的生命因此而变成世上最不为人知的事物。我以为,对口语的研究的本体论意义,以及,可能是,雅那切克全部音乐的本体论意义,正在于这里。

《杰努发》的第二幕:在数天的产褥热之后,杰努发下了床并得知她的新生婴儿已死去。她的反应令人意外:“那么,他死了。那么,他成了一个小天使。”然后,她平静地,在令人奇怪的诧异中,唱出这几句,仿佛人已瘫痪,没有叫喊,没有手势。旋律的曲线几次重新上升又立即下落,仿佛它自己也被击瘫;它是美的,令人感动,并不因此而不再准确。

诺瓦克(NOVAK)①,当时最有影响的捷克作曲家,曾嘲笑这一场面:“好像杰努发惋惜她的鹦鹉的死亡。”一切正在这里,在这个愚蠢的挖苦中。当然,人们不这么想象一个女人是在听说她的孩子死去!但是一个事件,人们所想象中的,与这个事件发生时刻的在,没有什么大的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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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VITEZSLAVNOVAK(KAMENICE1870-SKUTEC,1949),捷克作曲家,德沃夏克的学生。

雅那切克根据一些所谓现实主义的戏剧写了他的早期的歌剧。在他那个时期,这已经打乱了常规。但是由于他对具体的渴望,甚至散文式的戏剧形式,很快之间,在他看来失之于造作:于是他写了他的两部最大胆的歌剧剧本,一是《狡猾的狐狸》,根据发表在一份日报上的小说连载写成,另一个根据陀斯妥耶夫斯基:不是根据一本小说(再没有比陀斯妥耶夫斯基的小说的非自然和非戏剧更大的陷阱了!)而是根据他在西伯利亚营地的“报导”《死屋手记》。

和福楼拜一样,雅那切克为一个场面中让人感动的不同内容同时存在而入迷(他了解福楼拜式“反衬主题”的迷人之处);所以在他那里,乐队并不去强调,而是相反,经常与歌中的激动性主题唱反调。《狡猾的狐狸》中有一个场面始终使我特别地感动:在森林中的一个小客栈里,一个看林人,一个乡村小学教师和客栈老板的妻子在聊天;他们回忆起他们的不在场的朋友,客栈老板,他那一天在城里,想起牧师,他已搬了家,回忆一个女人,小学教师爱上她,她刚结了婚。谈话很寻常(在雅那切克之前,人们从未见过在一场歌剧中这样缺少戏剧性和这样平凡的场面),但是乐队充满几乎不能支持的怀旧,使得这一场戏成为从未有过的、对于时间短暂的最美的哀歌之一。

14年间,布拉格歌剧院的经理,乐队指挥和次平庸的作曲家,一位叫科瓦罗维克的人,拒绝《杰努发》。如果说他后来终于让了步(在1916年,他自己指挥了布拉格首场《杰努发》),但他却没有因此而停止强调这是雅那切克的闲情逸致所作,并在指挥中对乐谱加了许多改变和修正,甚至多处划掉。

雅那切克那时没有反抗吗?有,当然。但是如众所周知,一切都取决于力量的对比关系。而弱的一方是他。他已经六十二岁并且几乎不为人知。如果他强烈抗拒,他可能还要等十年才能等到他的歌剧的首场演出。况且,甚至他的那些被他们的大师的意外成功所欢欣的拥护者也全都同意:科瓦罗维克干得很漂亮!比如,最后一场最后一场:人们找到了杰努发的被淹死的私生子,虐待女儿的母亲承认了自己的罪行,警察带走她,杰努发和拉柯单独在一起。拉柯,杰努发喜欢另一个男人胜过喜欢他,他却一直爱杰努发,决定和她在一起。等待这一对人的除了苦难、耻辱、流放,没有任何另的。不可能摹仿的气氛:隐忍,忧伤,然而却被一种辽阔的同情所辉映。竖琴与弦乐,乐队的温柔的音色;大悲剧以意想不到的方式,由一曲平静、动人和亲切的歌而完结。

但是可以把这样的终结给一出歌剧吗?科瓦罗维克把它改变成一出真正的爱的神化。有谁敢于反对一个辉煌顶峰呢?况且,一个辉煌的顶峰,这是简单的:加入一些铜管支持旋律,摹仿对位法。行之有效,千次验证。科瓦罗维克了解他的行当。

雅那切克被他的捷克同胞势利地对待并受侮辱,在麦克斯·布洛德那里却找到了坚定而忠诚的支持。但是当布洛德研究《狡猾的狐狸》的乐谱时,他却对结尾不满足。歌剧最后的几句话:一只小青蛙结结巴巴向看林人开了一个玩笑,它说:“您您您自称看到的不不不是我,是我我我爷爷。”(MITDEMFROSCHZUSCHILESSEN,ISTUNMOBGLICH)。用青蛙来结尾,简直不可能,布洛德在一封信中反对道,并建议,作为歌剧的最后一段短句,让看林人唱出一段壮严的声明:关于自然的更新,和青春的永恒的力量。又一个辉煌顶峰。

但是这一次雅那切克不服从。他已经在国外被承认,不再是弱的了。在《死屋手记》首场之前,他又成了弱者。因为他去世了。歌剧的结尾声势浩大:主人公从囚犯营地被释放。“自由!自由!”苦役犯叫喊着。他们看着他离去,他们苦涩地叹道:“他连头也不回!”然后,指挥官嚎叫起来:“快干活!”这就是歌剧的最后一句话以铁锡声的切分音响打出的苦役劳动的粗暴节奏而告结束。首场演出,在作曲家逝世后,由雅那切克的一位学生指挥(也是他,为了出版,确定了乐谱完成后不久的手稿)。他对最后的几页作了些篡改:这样“自由!自由!”的喊声挪到了末尾,被扩展成一个附加的快乐的结尾,一个辉煌高潮(又是一个)。这不是一个通过重复而伸延作者意向的附加;这是对其意向的否定;谎言的结尾歌剧的真理在其中自我取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