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魂(第3/9页)

玛丽很年轻的时候就是在这里步入了已婚女子生活的,这就像是,如果换一种情况,她也会怀着同样善意的满腔热情出家修道。他们的年龄相差太悬殊了。当米歇尔十二岁的时候,他父母决定再生一个女儿或儿子,以替代十四岁就夭折的大女儿。大女儿是在黑山的山坡上被马车轧死的。父母本来实行节育,他们实行节育,并不是担心世界上人口太多。他们才不去想这个呢。他们实行节育,是怕子女太多,每个人的遗产分得太少。当时米歇尔受了轻伤,回到城堡,给母亲带来了这个不幸的消息。当小妹妹(幸亏她是女的)降生的时候,米歇尔已经十三岁了,或许还稍大一点儿,正在上中学。在以后的岁月中,米歇尔发现母亲不喜欢他回来,因此,放假的时候,他尽量不在家里逗留,从而很少见到小妹妹。然而他发现,小妹妹一点儿也不受宠爱。

后来,当米歇尔成为回头浪子再次回到家里小住的时候,他还是留下了一张照片,是由里尔最好的工作室拍摄的。这是一张全家福,以证明这个背叛者曾经回过家。尽管他只在家里住了几天,但照相机还是摄下了一张全家福。小女孩儿躺在土耳其式的地毯上,两条细长的腿穿着黑色长袜,互相交叉在一起,一副天真的神态。父母表情刻板。除了宽容的父亲,专横的母亲,再一个就是在那些年喜欢空想的米歇尔。他越想这件事,越觉得诺埃米是一个复仇女神,一个墨杜萨。为什么让兄妹俩与这个与其说是母亲毋宁说是后娘的凶恶的女人在一起照相呢?诺埃米是否恨玛丽为什么不是那个早年夭折的小女孩,就像恨米歇尔只是轻轻地擦伤了一点儿,而可爱的小女孩儿反而丧了命?玛丽令她难产,是否也因此得不到她的谅解?父亲的这个脾气暴躁的妻子好像只喜欢那个不幸夭折的女儿。当回忆起姐姐的模糊不清的童年的时候,米歇尔猜想,她是不是因为早夭才得到如此宠爱。他在里尔和黑山城堡,竭力想从父母的床上寻找可能隐藏着的答案。

后来,米歇尔成了逃兵,被法国禁止入境,但由于地方边防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才两三次越过国境,见到了玛丽。玛丽第一次身穿舞衣,朴素大方,非常可爱。女人在她这个年龄,是很少穿得如此朴素的,这或许是由于腼腆,或许是为了讨人喜欢。又过了几个月,当他再次偷越国境回来看望病危的父亲时,玛丽已经成了病人的出色护理员。父亲性格倔,诺埃米脾气不好,修女们又笨手笨脚,只有玛丽心细,得到了病人的诚心认可。

相册又翻开了一页:米歇尔参加了玛丽的婚礼。玛丽的丈夫三十多岁,出身于乡间的名门世家,但他不太讨大舅子喜欢。他神色中流露出几分忧郁,表情拘谨,为人过于慎重,总是担心上当受骗。“保尔对人很苛求。”新娘子笑眯眯地承认。但是,玛丽心甘情愿地选择了他,要不就是心甘情愿地屈从于父母的安排。他们作为义诊护士,是在一次去卢尔德执行任务中相识的。玛丽发现小伙子与她一样笃信宗教,甚至比她还要虔诚。在这次运送伤员的长途列车上,他们之间建立了一种在当时还是少见的情人之间的亲昵情感。参加完他们的婚礼回来以后,米歇尔在夜间悄悄地越过比利时边界,被一个铁路职工认了出来,还向他打了个招呼。这时,米歇尔仍然在想象着,婚礼刚结束就去了格兰渡,这对新婚夫妇的基督教式的新婚之夜会是什么样子。他想,这个为人严厉而又沉默寡言的保尔爱玛丽,没准儿胜过玛丽对他的爱。他对玛丽的渴望也是这个二十岁的女人从来不曾想象过的。毫无疑问,这个典型的基督教徒小伙子不会过于贪色,不会沉溺于绵绵情意而不能自拔。对他来说,首要的是婚配。

停战协定终于签订了,法国重新开放边境,米歇尔才得以经常回格兰渡。他以音乐家的耳朵留意着可能出现的每一个不和谐的和音;但这种不和谐的和音可能不存在,即使出现了,也会马上又和谐了。玛丽快三十岁了,已经有了两个孩子,第三个孩子也即将降生。她已经习惯了这个多面男人的独特性格,但这个男人是用煤玉而不是用水晶琢磨而成的。她在宗教和政治上任丈夫摆布;而且她别的什么也不懂。当然,丈夫把新教徒和犹太教徒(他从来没有机会与这两类人交往)排除在自己的世界之外,从来没有看过被列为禁书的著作,后来又拒绝与米歇尔一起去达卢大街的俄罗斯教堂听合唱,因为他知道,去分立派的教堂会惹恼上帝。另一方面,利奥十三世规劝法国天主教徒对共和国政府不要过于严厉,就像对漂亮的某某夫人的客人来说一样,这个爱管闲事的人只不过是罗马主教而已。保尔在慈善事业上出手大方,花钱无度,但玛丽为施舍一个乞丐老人或一个被母亲遗弃的私生子,连几个苏也别想从他身上抠出来;他只相信集体组织的赈济事业。他在格兰渡的教堂对面开了一个门诊部,还请了一位军医每周来给病人或腿部受伤的人看病;但他甚至不屑帮助玛丽给病人包扎伤口,连为正在咳嗽的孩子胸部涂抹碘酒之类的事也不肯干。从来没有一个像他这样行善而又不受人喜欢的人。

保尔的吝啬成为村里人的笑柄:他有时将穿旧的深色呢子衣服送给他的仆人。这是他请最好的裁缝做的,但总是令人想起路易十八时代圣会的先生们穿的呢子大衣。有时,他好像也承认这些衣服已经磨得失去了光泽,而且还是翻新过的,但是,在支付了仆人给裁缝的钱后,他又要了回去。甚至有人说,他仍然保存着巴黎生产的最好的糖果盒,盒里经常装着微微发白的巧克力或被人轻轻咬过的残缺不全的糖衣杏仁。那些开玩笑大王甚至还说,糖衣杏仁都是被人吮吸过的。这是他在圣诞节招待穷人用的。在家里,这个一无所求的男人要求的是最精细的菜肴,但当把菜肴端到他面前的时候,他经常又不吃,或者漫不经心地把银汤匙往盘子里一杵就放下。格兰渡的暖气总是开得较晚,关得较早。玛丽穿毛线衫。单用吝啬这个词还不足以说明保尔的所有问题。因为,他老是吃不饱似的。为了不浪费上帝赐予的食品,他总是等玛丽或孩子吃完饭以后,再把他们的盘子里根本没有动过的鸡蛋或点心打扫光。像穷人一样吃变了味的糖果,这固然是节俭;但这样自讨苦吃,是为了磨练意志,为了谦卑,为了折磨感官。如果收到一封信,从笺头或字体判断是公证人寄来的,内容是有关资产的事,或者是一位亲属写的,这位亲属的身体状况使他担心,他便极力控制住自己的感情,把信揣进衣兜里,等到第二天再拆开看。他不性急,不好奇,不贪欲。米歇尔心想,这位有时好淫乐的禁欲者在爱情方面是不是也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