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色三脚架(第2/6页)
范·T夫人正是为了这些孩子,才请人在海滨搭起了这个帐篷。三个女仆,其中巴尔贝来自黑山城堡,正守着他们,无论当他们在睡觉,还是在玩耍。要是孩子玩恼了,不论哭喊还是叫唤,都得哄着他们。当孩子的父母走过来的时候,她们拿起兜在围裙里的毛线球和毛衣针,赶紧站起来。奴仆中如果谁是农家女,还得向主人行屈膝礼。这三个女仆中,没有一个真正属于这出海滨喜剧。天还没亮,埃贡很快地洗了个冷水浴。黎明前的大海总是有点儿让人感到害怕,因此他很快地就结束了与大海的搏斗,以免在回到岸边的时候遇上一大清早被海浪冲上海滩的海蜇。被冲上海滩的海蜇活像一摊摊粉红色的痰液。克先生对海水浴总是有一种不舒适的感觉,只游了半个小时,然后在空旷的沙滩上溜达一会儿,也就心满意足了。让娜差不多有着克里奥尔人的身体惰性,不喜欢活动,在整个暑假里老是没精打采的样子,总在睡觉,做梦。快到中午时分,她懒洋洋地来到海边,躺在藤条长椅上,看着孩子们玩。此后不久,是米歇尔,也许是我从前的一个女仆,在谈到当时拍的一些照片的时候告诉我,在那些穿着浅色衣服的年轻人中,有一个很小的女孩儿,头戴大宽边女式草帽,穿着很不合身的英国绣花蓬松长裙,好像她会被海风吹起,吹到大海里去似的。那个满头金黄色鬈发的小男孩儿,穿着英国海军的夏装,这是本世纪初小男孩儿必须穿的军服。这些孩子手里都拿着小水桶、耙子和铲子。三个小孩中最小的那个拿的是短柄铁铲,正蹲在沙滩上郑重其事地挖沟,挖完了又用沙子填上。这个孩子一生中大部分时间都是在疗养院里度过的,英年早逝,没有享受到真正的生活乐趣。与他相反,另外两个孩子都经历了漫长的人生之路。他们在走到生活旅程终点的时候,回顾过去,尽量不要遗漏任何细节,对年轻时代有着一个完整的回忆,像所有的子女一样努力破译父母的气质,但总有一些东西像沙子似的从指缝间漏掉了,结果无法找到答案。“玛格丽特,我们在二十岁的时候没能再次相见,没能结婚,真感到遗憾!”“克莱芒,您第一次结婚不久,就大吵大闹地离了婚,您还告诉我,四分之三的人的婚姻都不和睦。我们的婚姻能不能成功也值得怀疑。我们各自从自己的方面来说,过得还不错。”“可是,玛格丽特,请您告诉我,克莱芒不是您的哥哥?”“不是,瓦尔特,从我们的生日来看,我们不是。”因此,不论我们自己还是我们的好友,我们都极力把一种意义赋予本来没有这种意义的事物;如果可能,还努力解释两个人之间从生命的开始就存在的这种非常薄弱然而魔术般的联系。这时,笨手笨脚的小女孩儿拿着铲子摇摇晃晃地摔倒了,膝盖上擦破了一点儿皮,便坐在地上,没有哭也没有叫唤,而是捉了一只正在沙地上爬的小蟹拿着玩。两个男人不时地说着什么话,还互相递香烟。让娜把阿可塞勒交给女仆看着,站起来领着两个大孩子,慢慢地往大海走去。
小女孩儿的白色长裙和围巾像小鸟展翅,迎风飘扬。但是照片已经发黄,模糊不清:我不知道这件白裙子和领着孩子的那只手是不是我的女仆的。可能是因为我希望这次漫步把我从熟悉的奴仆的小世界带走的缘故,像一次收养,我才喜欢去想象这张倾斜向我的漂亮脸蛋儿,这个比巴尔贝的声音更加甜蜜的声音,这只领着孩子的灵巧纤细的手。让娜放慢了脚步,然后停下来,让孩子去捡贝壳。退潮的时候,沙地上到处是大水坑,就像一面被摔碎的大镜子,碎片撒了一地。两个孩子扑在水里,伸手去抓银白色的小虾。在这种情况下,埃贡也经常离开藤椅,肩上扛着阿可塞勒,走到水边,站在让娜身边。他肩上的阿可塞勒,活像博物馆中赫耳墨斯扛在肩上的小孩儿巴克斯。让娜虽然还没有看见他,却感受到他走近她时的那种甜蜜感觉。尽管他们已经共同生活了三年,但她的这种感觉丝毫没有减弱。这个年轻人还不完全像父亲、丈夫和家长,仍然是一个偶像。
他从裤兜里掏出一只银壳手表。
“快一点了。我得去车站接于格。您知道,我们这几天要去杜塞尔多夫演出。”
“是的,”她说,“不要去晚了。”
他们讲法语时,有时说“您”,有时说“你”,但一般习惯说“您”。她发现,她在产生性欲的时候说“你”说得越来越少了;如果在其他场合,哪怕是谈到更加隐私的事情,也经常说“你”。
此时,他们俩都感觉到克先生从远处向他们背后投来强烈的目光。他们错了。克先生正在读《法兰西信使报》。
让娜轻易地委身了。米歇尔非常感激她的委身,但也有点儿惊奇。他没想到她的道德准则那么快被冲垮了。然而他并不怀疑她在说谎,或者是虚伪:“您告诉他了?”“为什么告诉他?他给了我这个自由。”“可是,他知道吗?”“我想他知道。”由于没有任何事物是完全符合既有的思想观念的,包括私通,因此,他与丈夫之间的关系也不像他想象的那样有什么明确的定义。至于与妻子的关系,在法国就非常简单了,可以随心所欲地划归为神圣而传统的“爱情”。躺在床上的莫德简直是一个神奇的美女,一个迷人的仙女;他从来没有搞清楚莫德与罗尔夫之间到底是一种什么错综复杂的关系。正是他,已经做了二十五年情夫的他,煞费苦心地猜测这个年过四十的丈夫玩的是什么牌。在“他的两个妻子”中——他有时在心里这样称呼她们——加布里埃尔追求的是顽皮然而甜蜜的爱情,属于当时巴黎报纸上描写的娇小的女人;贝尔特情欲异常旺盛。可是,在这些女人的生活中,她们在赌场和在海滨居高临下地观察的都是什么样的求爱者呢?尤其那位向女人献了十五年殷勤但仍然被米歇尔视为最好朋友的加莱又是什么样的人呢?这位绅士是不是像他所说的那样看不起女人?难道他只是玩弄那些堕落到最底层的妇女?还是当着贝尔特或加布里埃尔的面,也许当着她们两个人的面,拿纯朴的米歇尔为他提供的卫士的角色开玩笑?这三个人所享受的,不仅仅是共同驰骋在匈牙利的平原上的那种强烈的乐趣。但是,这无法解释两个女人之间为什么有着如此炽热的友情,与其说她们是敌人,毋宁说她们是同谋。除非……这其中另有隐情。无论如何他可以肯定,他是第一个与费尔南德同床共枕的男人,但不能肯定他是她一生中惟一与之同床共枕的男人。这些富于幻想的女人心中,总会对某个俊美的过客保留着一些怀旧之情。毫无疑问,让娜了解费尔南德的不少私事,但她不会告诉米歇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