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天——下午 小康普顿,康沃尔郡(第2/7页)
“哦,你说的是哈里·史密斯,”大夫笑道。“别把他放在心上。他的话听上一小会儿还是挺好玩儿的,不过他的脑子真是乱成了一锅粥。有时候你会觉得他像个共产党,可是他紧接着发表的那些言论,又让他听起来像是个极端保守反动的铁杆托利党[1]。而事实是他的脑子就像是一锅粥。”
“啊,他那些言论听起来非常有趣。”
“昨晚上他对你做的是什么样的演讲?大英帝国?还是国民医疗?”
“史密斯先生将自己限制在了更为普遍性的话题上。”
“哦?比如说?”
我轻咳了一声。“史密斯先生对于尊严的本质有些自己的思考。”
“啊哈。哈里·史密斯居然开始谈论哲理性的话题了。他怎么会说到这上面去的?”
“我相信史密斯先生是在强调他在村里开展的竞选工作的重要性。”
“啊,是吗?”
“他一直在向我强调这样一个观点,即莫斯科姆村的居民们对于各种各样的重大政治事件均持有非常明确的主见。”
“啊,那就对了。这听起来才像是哈里·史密斯其人。你大概也猜得到,那当然全都是一派胡言。哈里一天到晚地四处鼓动每个人都来关注各种重大议题。不过事实上,大家都宁肯不受他这个打扰。”
我们又有了片刻的沉默。最后,我说:
“恕我冒昧问一句,先生。不过我可否认为史密斯先生在某种程度上被大家视为了丑角?”
“呣。这么说的话就有点过了,依我看。这儿的老百姓的确还有拥有某种政治良知的。他们感觉他们应该对这对那拥有明确的态度,正如哈里敦促他们去做的那样。可是其实,他们跟任何地方的老百姓没什么两样。他们只想平平静静地过他们的日子。哈里总有一大堆主意,想要改变这个那个的,可是说实话,村里头没有一个人希望发生什么剧烈的变动,即便是这些变动有可能会给他们带来好处。这里的老百姓只想不受打扰地去过他们平静的小日子。他们不想受到这样或是那样问题的烦扰。”
大夫的语气中带出来的那种厌恶的腔调让我有些吃惊。不过他马上就恢复了常态,短促地一笑,道:
“从你那侧望去,村子相当漂亮。”
的确,在那一路段,下方不远处的村庄已经清晰可见。当然了,晨光赋予了村庄一种非常不同的面貌,但除此之外,那景色就跟昨天我在傍晚熹微的暮色中第一次看到它时相差无几,从这一点上我也可以猜想得出,我们距离我丢下福特车的地方已经非常近了。
“史密斯先生的观点似乎是,”我说,“一个人的尊严端赖于是否具有明确的主见之类的。”
“啊,不错,尊严。我都忘了。不错,这么说来哈里是想给它下一个哲学上的定义了。我的天哪。我想肯定全都是一派胡言。”
“他的那些结论也不一定都能得到大家的认可,先生。”
卡莱尔大夫点了点头,不过似乎已经沉浸在了自己的思绪当中。“你知道吗,史蒂文斯先生,”终于,他说道,“我刚来到这个乡下地方的时候,我还是个坚定的社会主义者。信奉要全心全意地为全体人民服务这类的信条。那时候是四九年。社会主义能让老百姓活得有尊严。这就是我初来乍到时的信念。对不起,你肯定不想听这样的蠢话。”他快活地转向我。“那么你呢,老伙计?”
“对不起,您指的是什么,先生?”
“你认为尊严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我不得不说,这样直截了当的询问还是让我颇感意外的。“这是很难用几句话就解释清楚的,先生,”我说。“不过我想,这个问题归结为一点,无非就是不要当众宽衣解带。”
“对不起。什么意思?”
“尊严啊,先生。”
“啊。”大夫点了点头,不过看起来有点茫然。然后他说:“喏,这段路你应该觉得有些熟悉了吧。白天看来也可能大为不同了。啊,这就是那辆车啦?我的天哪,实在是太漂亮了!”
卡莱尔大夫把车停在福特车的正后方,从车上下来后再次说道:“天哪,多漂亮的车。”话音未落,他已经从车上拿出一个漏斗和一桶汽油,非常友善地帮我将汽油注入福特车的油箱。我原本还担心车子出了更严重的毛病,等我试着点火发动,听到引擎马上发出健康的突突声苏醒了过来,所有的担心也就烟消云散了。我向卡莱尔大夫道了谢,彼此别过,不过之后仍旧跟在他的路虎车后面又沿着蜿蜒的山路走了约莫一英里路,这才分道扬镳。
大约在九点左右,我越过郡界,进入了康沃尔郡。这时距离暴雨倾盆至少还有三个钟头的时间,天空中的云彩仍旧是一片雪白。事实上,今天上午我途经的很多景色都堪称迄今为止我所见到的最为迷人的美景。可不幸的是,我在大部分的时间里却不曾好好地给予它们应得的关注;因为我不妨直说,由于在当天之内我就将与肯顿小姐久别重逢——那些无法预知的意外状况姑且不谈——一念及此,我就不由得有些心神不定。还有就是,在开阔的田野间飞速行驶,一连好几英里都不见一个人影和一部车辆,要么就是小心地从那些妙不可言的小村庄中穿村而过,有的只不过是几幢石砌的村舍凑在一起,我发现自己重又沉溺于某些陈年旧事的回忆中不能自拔了。眼下,我坐在小康普顿这家舒适的旅社的餐厅里,手上还有一点时间可供消磨,我一边望着窗外村镇广场人行道上溅起的雨滴,一边忍不住在那些回忆往事的同一轨迹上继续低回徜徉。
有一个回忆尤其已经在我的脑海中翻腾了整整一上午——或者应该说只是个记忆的片段,记忆中的那一刻出于某种原因在这些年间一直异常鲜明地印刻在我的脑海中。那个记忆是我独自一人站在肯顿小姐起坐间门外的后廊上;门是关着的,我也并没有正对着那扇门,而是半对着它,为是否应该敲门而举棋不定;因为我记得,我就在那时突然间确信一门之隔、距我仅几码之遥的肯顿小姐实际上正在伤心地哭泣。如我所说的那样,这一刻已经牢牢地嵌入了我的记忆中,同样难以忘怀的还有当时我站在那里内心深处升腾而起的那种特别的感受。然而,我现在却记不清到底是什么原因导致我那样站在后廊之上了。现在看来,之前我在试图理清类似回忆的时候,很有可能将这一幕情景归到了肯顿小姐刚刚收到姨妈死讯之后了;也就是说我将她一个人留在房间里独自悲伤,来到走廊的时候才意识到我并没有向她致以应有的慰唁那一次。可是如今在经过仔细的思量以后,我相信在这件事上我极有可能有些搞混了;这个记忆当中的片段实际上是源自肯顿小姐的姨妈去世至少几个月后的某个晚上——事实上就是小卡迪纳尔先生相当意外地突然造访达林顿府的那一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