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3/4页)
或许是他喝多了;或许这个场合让他忘我。总之他就这样在兴头上好一阵子,边说还边激动地握着我的手。也许是因为这位大人物如此真情流露——或者,是因为我心里整晚就想问他一件事——等他终于讲完,我便对他说:
“塞西尔爵士,我相信您最近去过上海。”
“上海?没错,我的朋友。来来去去嘛。中国的局势,事关重大呀。你知道的,我们不能再只管欧洲如何,现在必须把眼光放远。”
“我问这事,是因为我在上海出生。”
“真的吗?原来如此。”
“我只是好奇,先生,不知道您会不会碰巧遇到过我在那里的一位老友。当然,我这样问您实在有点没头没脑。不过,他姓‘山下’。山下秋良。”
“山下?这个嘛。我懂了,是日本人。上海日本人自然不少。他们在那里的影响力愈来愈强。山下,是吧。”
“山下秋良。”
“我不敢说有没有遇见过他。他是外交人员还是什么?”
“老实说,先生,我也不知道。他是我儿时的朋友。”
“哦,原来如此。如果是这样,你确定他人还在上海吗?也许你的朋友回日本去了。”
“不会的,我确定他还在那里。秋良非常喜欢上海。再说,他早下定决心永远不回日本,所以,我确定他还在那里。”
“可惜我没遇见过他。我跟一个叫‘斋藤’的很熟,还有几个军官,不过没人叫那个名字。”
“那当然……”我笑了笑,好掩藏我的失望,“本来就机会渺茫。不过我真的只是碰碰运气。”
这时候有件事让我略微一惊——莎拉·亨明斯竟已站在我身边。
“好啊,您可终于逮住我们的大侦探了,塞西尔爵士。”她欢愉地说。
“没错,亲爱的,”老先生回答,对她展露笑容,“我才在跟他讲,往后这些年,我们不知道要多么仰赖他们这些人呢。”
莎拉·亨明斯对我微笑。“我得说句话,塞西尔爵士,就我个人的经验,班克斯先生也未必一定可靠,不过我们要再找到更好的人也不容易了。”
我决定到了这个节骨眼上,不如尽早脱身来得妙,于是假装看到别处有个旧识,便先行告退。
过了好一会儿,我才再看到亨明斯小姐。那时候许多宾客已经准备打道回府,舞厅里也没那么拥挤。此外,侍者打开好几扇连着阳台的落地窗,让清新的晚风吹进舞厅。尽管如此,我还是觉得有点暖,为了透透气,我逛到其中一个阳台。我一踏进阳台才发现莎拉·亨明斯早已站在那里,背对舞厅,长烟嘴上点了根烟,凝望着夜空。我退了一步,不过虽然她动也不动,我却感觉得到,她知道我在那里。因此我便走上前去:
“亨明斯小姐,今晚您到底没有白跑一回。”
“今晚真是美极了,”她说,并没有转头看我。她满足地叹了口气,抽口烟,然后侧过脸对我淡淡一笑,随即仰首凝望夜空。“一切都如我所想。全是了不起的人物。无处不值得流连。了不起的人物。还有那塞西尔爵士,人真是好,你说是不?我跟埃里克·米切尔谈他的画展谈得最愉快不过。他邀我下个月参加私人展示会。”
我没说什么。有一会儿,我们只是一同靠在栏杆上站着。说来奇怪——也许是那弦乐四重奏的关系吧,一首柔美的华尔兹从那里飘来——如此无言并立,并不如常理以为的那样尴尬。最后她说了:
“我猜,你没想到我会这样。”
“会怎样?”
“决心这么强烈。今晚非来不可。”
“我的确没想到。”接着说,“你怎么会这么想,亨明斯小姐,非得要到像今夜这样的场合来找伴?”
“非得?你真的以为我非这么做不可?”
“我也只能这么猜啰。早一点的时候,在接待厅发生的事,可是支持这个说法的。”
我没想到她只是一笑置之,然后带着笑容对我说:“有何不可,克里斯托弗?有什么理由我不该希望自己能参加这种聚会。这里简直是……天堂!”
我并没有作答,她的笑容暗去。
“我想你并不同意。”她说,语调完全不同。
“我只是想说……”
“你尽管说。你说得对。刚才那件事你全知道,你觉得丢脸,所以你不同意。可是,我还有什么办法呢?我不希望等我老了,回顾人生才发现一场空虚。我要有所成就,足以自豪的那种成就。你知道吗,克里斯托弗,我有我的抱负。”
“我不确定我完全了解你的意思。你是否以为,只要跟名人搭上关系,人生就值得了?”
“你真的当我是这种人?”
她转过头去,也许真的伤了心,然后又抽了一口烟。我看着她注视楼下无人的街道,以及对街楼房灰泥粉刷的门面。她平静地说:
“我了解你为什么这样觉得。如果你要以嘲弄的冷眼看待我,这再自然不过。”
“我希望我没有这样看待你。如果有,我会很难过。”
“那么你就应该用点心体谅。”她转向我,眼中露出专注的眼神,然后又转回去。“假如我父母今天还在世,”她说,“那么他们一定会跟我说,我该嫁人了。他们也许没错。不过我不要跟我眼前许多女孩一样。我不愿把我所有的爱、所有的精力、所有的才智——尽管没多少——浪费在只会打打高尔夫球,或是在伦敦商业区卖债券的窝囊废身上。我要嫁,就要嫁给真正有所贡献的人。我是指对世人、对于改善世界有贡献的人。这样的抱负有什么不对?我不是来这种地方找名人,克里斯托弗。我是来这里找杰出的人。偶尔遇到一点尴尬场面,我才不在乎!”——她挥手指向厅内——“我就是不愿认命把人生浪费在某个愉快、礼貌、循规蹈矩的废物身上。”
“听你这么说,”我回答,“我看得出,你把自己看作,呃,一个狂热分子。”
“克里斯托弗,这样说也没错。哦,他们在演奏什么?这个我听过。是莫扎特吗?”
“我想是海顿。”
“啊,你说得对,是海顿。”有好几秒钟,她望着天空,仿佛在聆听乐声。
“亨明斯小姐,”我终究还是说了,“傍晚我对待你的态度,我感到十分不妥。老实说,我十分后悔,也满心愧疚,希望你能原谅我。”
她继续望着天空,轻轻用长烟嘴抚过脸颊。“你真是个正人君子,克里斯托弗。”她幽然道出,“不过该道歉的是我,毕竟我只是想利用你。毋庸否认。刚才闹得鸡犬不宁,我才不在乎。我却在乎我没有善待你,你也许不信,但是那一点也不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