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第2/3页)

举个例来说,有一次在晚餐桌上,他冷不防对母亲冒出一句:“亲爱的,我告诉过你了吗?那个家伙,那个码头工人代表,他又跑来见我了。他要感谢我为他们所做的一切。他英语好得很。当然啦,这些中国人说话总是一副欢天喜地的样子,这种话的内容都得打个折扣才行。不过你知道吗,亲爱的,我清清楚楚觉得,他讲这话是诚心诚意的。他说我是他们‘德高望重的英雄’。不赖吧!德高望重的英雄。”

父亲笑了起来,接着细看母亲的反应。她继续吃了一会儿才回答:

“是啊,亲爱的,你跟我说过了。”

父亲看起来有点泄气,可是才一下子他又满脸欣喜之色,笑了笑说:“原来我说过!”接着他转向我,对我说,“不过,小海雀可没有听过哦!有没有,儿子?德高望重的英雄。他们是这样称呼你爹的。”

我已经记不得这一切究竟怎么回事,可能当时也不在乎。会记得这段轶事纯粹是因为,如我说过的,这么谈论自己,实在不像我父亲的所作所为。

另一次类似的情况发生在某个下午,父母带我去公花园听铜管演奏会。我们刚在外滩北端的尽头走下马车,我与母亲遥望宽阔的马路对面的公园入口。那是个星期天的下午,我记得马路两边的人行道上,处处都是衣着讲究的人在散步,享受港口吹拂的微风。外滩的港堤上穿流着马车、汽车、黄包车,我与母亲正准备过马路,父亲付了车资随后赶上,没来由地大声说:

“所以,亲爱的,公司的人现在明白了。他们现在明白,我不会让步。像是本特利,他就明白这点。没错,他清楚得很。”

正如那次在晚餐桌上的情况一样,母亲最初的反应像是没有听到。她牵起我的手,穿越过往的车辆往花园走去。到了对街,她才在嘴里念了一句:“他当真明白?”

不过事情并没有就这样结束。我们走进公花园,有一阵子我们就像其他在周日午后游园的家庭一样,在草地花圃间闲逛,与朋友熟人寒暄,有时候停下来小谈片刻。有时我会碰到我认识的男孩子——有些是学校同学,有些是在刘易斯太太家上钢琴课认识的——不过他们也跟我一样,在父母身边表现最文静的一面,我们最多只是羞怯地打个招呼。铜管乐队会准时在五点半开始演奏,虽然游客们都知道这点,但大部分的人都要等到乐声飘过绿地才肯向演奏亭移动。

我们总是迟迟才出发,因此到的时候,座位都坐满了。我不是太在乎有没有座位,因为只有在演奏亭附近,父母才会让孩子走远一点,而我有时候也会跟其他男孩玩在一块儿。就在那天下午——一定是深秋,因为我记得夕阳已经低垂,在演奏亭后的水面——母亲走开了几步,跟站在附近的朋友说话,我听了几分钟的演奏,问父亲可不可以到听众区外围那里找我认识的一些美国男孩玩。他继续盯着演奏亭没有回答,我才要再问他,他却平静地说:

“所有在这里的人,小海雀,每一个人。如果你去问他们,他们都会表明自己有一套标准。不过等你长大一些,你会明白其实没几个人真的言行合一。不过你母亲,她不同。她从来不会违背自己的想法。还有,你知道吗,小海雀,也因为这样,最后她成功了,她让你父亲变成了更好的人。变得好多了。没错,她好严格,我不需要跟你提这点,哈哈!可以说,她对你有多严格,对我就有多严格。结果呢,谁知道,我竟然因此变成了更好的人。这可花了不少工夫,不过她办到了。我希望你知道,小海雀,爸爸今天已经不是你上次看到的那个人,你知道的,你跟妈妈闯到我房里的那次。你记得那件事吧,你当然记得。在我书房。很抱歉你得看到自己父亲的那副德性。反正那都过去了。今天,多亏你妈妈,我变得更坚强。让你有朝一日,我敢说,小海雀,会以我为荣。”

我一点也不了解他在讲什么,而且我觉得要是母亲——才几步远而已——听到了只字片语,一定会不高兴,所以我并没有回答父亲什么。我觉得我干脆再问他一次就是了。过了一会儿,我问他可不可以去跟美国小孩玩,整件事就到此为止。

不过接下来几天,我没事就会想起父亲这段耐人寻味的话,特别是他提起我跟母亲“闯进他书房”的那件事。过了好久我都想不出他到底指什么,思考多时,还是无法把任何往事跟他的话联系起来。最后我觉得有一件事最具可能,那事发生在我很小的时候,恐怕还不到四五岁——即使在我九岁的时候,那件往事在我心中也早已模糊。

父亲的书房位于房子顶层,可以清楚地俯瞰后花园。我难得获准入内,一般而言,连在附近玩耍都有可能被骂。从楼梯口到书房有一条狭长的走廊,廊上挂了一排画,镶在厚重的金色画框里。每一幅都是工笔风景画,画的是从浦东回望外滩的景色;也就是说,前有港中无数船舰,背景里则有上海滩头的高楼大厦。这些画最早可追溯到一八八〇年代,我猜跟屋子里许多摆饰与图画一样,都属于公司的财产。有件事我自己不记得,倒是母亲常跟我提起:我很小的时候,她跟我常站在画前,一起给港里的船只取各种奇名怪号当游戏玩。根据母亲的说法,我才玩一下就笑个不停,有时候不把眼前每艘船都取个名字还不肯走开。如果是这样——如果我们在玩这个游戏时,真的习惯玩得如此笑闹不忌——那么我差不多可以确定,父亲若在书房工作,我们绝不会上去那里放肆。不过等我再次思考那天父亲在演奏亭边所说的话,我开始想起有一次,母亲与我的确一起站在阁楼上——如果我没记错的话——玩我们这个游戏,忽然她停下来,完全静止不动。

我第一个念头是要被骂了,也许刚才说了什么话惹她不高兴。我不是没见过母亲忽然翻脸的样子,前一刻还和和气气地说着话,下一刻想起当天早些时候我犯了什么错,她就会开始骂人。不过等我静下来等着她爆发,却发现她其实是在倾听什么。接着,她突如其来地转身推开父亲书房的门。

我隔着母亲的身影瞥见书房里的状况。心中还存留的印象是,父亲撑着办公桌,脸上全是汗水,表情因为沮丧而扭曲。或许他正在啜泣,正是这声音引起母亲的注意。在他前面,文件、账册,撒得满桌都是。我顺着母亲的目光望去,发现地上也有很多文件与记事本,仿佛是他一怒之下扔的。他抬头看到我们,吓了一跳,接着他说话的语调让我有点吃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