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第2/5页)

尽管当时还小,我也不全然相信这些故事,然而它们确实让我心里发毛,而且有一阵子,只要一瞥见凌田,就会让我恐惧不已。说真的,我们虽然年岁渐长,却也甩不掉心里对凌田的惧怕。这点总是困扰着秋良的自尊,到了我们八岁的时候,他似乎发展出不时挑战这些陈年恐惧的需要。我常常想起他拉着我到他家的某个角落,窥视凌田做事或打扫走廊。我并不那么在乎窥视这种事,只不过我害怕的是,秋良有时候会坚持要看我有没有胆量走近凌田的房间。

在此之前,我们都离那房间远远的,特别是因为秋良总是坚称,凌田那些汁液所飘出的烟雾会把我们迷晕,然后把我们勾引到他房间里去。但现在,走近那个房间反而成为我朋友满脑子想着的事情。或许我们正聊着完全不相干的事,但他脸上却冷不防地出现那抹诡异的笑容,然后轻声问我:“你怕了吗?克里斯托弗,你怕了吗?”

接着他会强拉着我跟他一起走过屋子,穿过装潢怪异的房间,来到巨梁拱门下,再过去就是仆人住的地方。走过拱门,我们便置身于一条阴暗的走廊里,墙面是抛光的素面木板,走廊尽头,正对着我们的,就是凌田的房间。

起先我只需站在拱门下,看着秋良强逼自己一步一步地沿着走廊前进,一直走到离那间可怕的房间一半远的地方。我依然看得见我的朋友,他矮壮的身影紧张得僵硬起来,每当他回头向我张望的时候,脸庞都闪烁着汗水。他勉强自己往前多走了几步,然后就转身跑回来,脸上带着胜利的笑容。接着他对我冷嘲热讽一番,闹得我最后也生出勇气来与他争个高下。有好一阵子,如我所说,这种用凌田房间来测验勇气的游戏让秋良很着迷,到他家玩耍的乐趣因此大大折损。

然而有好一阵子,我们两人都不敢走到房门口,更别说进房了。等我们终于溜进凌田房间的时候,我俩已经十岁了,而且——当时无法预知——已经是我在上海的最后一年。正是当时我和秋良干了那件小小的偷窃勾当——那是心血来潮之举,我们只顾着兴奋,至于此事会有什么后果,我们完全没有去想。

我们早知道凌田在八月初会回老家,到杭州附近探亲六天,我们常说这是我们的机会,终于可以进他的房间。我记得很清楚,就在凌田离开以后的第一天下午,我到秋良家里,发现我的朋友满脑子都是这件事。到了这个时候,我该说,整体而言我比一年前的我更有自信,即使我还有一点害怕凌田,我也很确定我没有表现出来。事实上,我相信我对闯进用人房这件事,表现得相当镇定——这点我确定我的朋友也注意到了,而且把这当作对他的又一层挑战。

结果那天下午,秋良的母亲整个下午都在缝制一件衣服,而为了某些原因,她必须在各个房间不停地走动,秋良于是宣称,就连想着我们的冒险都太危险。我当然一点也不会不高兴,不过我确定秋良更庆幸有这个借口。

接下来这天是星期六,我大约上午十点左右到他家,他的父母都出门了。秋良并不像我一样有个阿妈看着,我们更小的时候,常常为此争论谁比较幸运。他总是采取这样的论点,认为日本小孩比西方小孩要“勇敢”,所以不需要阿妈。有一回我们又在争论此事,我问他,万一他母亲不在的时候,他碰巧想喝冰水,或者割伤了自己,谁来照顾他。我记得他告诉我,日本母亲绝不会外出,除非她的子女明确地准许她们外出——我实在难以相信他的说法,因为我明明白白知道日本太太也有她们自己的社交圈子,就像欧洲太太一样——日本太太们常在四川路的礼查饭店或马歇尔茶点铺聚会。不过他又说,他有女仆照料他的一切需求,而且他爱做什么就可以做什么,完全无人管束,我这才开始相信我比较命苦。说来奇怪,我就一直抱持着这种想法,尽管实际上每次我去他家玩而他母亲不在的时候,总是有位仆人奉命自始至终看顾我们的一举一动。真的,特别是在我们更小的时候,这些人总是板着脸孔,无疑是害怕我们有个万一,他们可承担不起,于是紧紧跟在我们身边,而我们则想尽办法要玩得尽兴。

随着年岁渐长,到了那年夏天,大人还是给了我们更大的活动自由,不必让人看管。溜进凌田房间的那天早上,我们原本一直在三楼,待在秋良空旷的榻榻米房间里,有位年长的女仆——除了我们之外,当时唯一在家的人——就在正下方的房里忙她的针线活儿。我记得,秋良突然打断我们玩到一半的游戏,蹑手蹑脚地走到阳台上,上半身探出护栏伸得远远的,我真怕他会翻落下去。后来他急急忙忙地缩了回来,我注意到他脸上浮现一抹诡异的笑容。他轻声告诉我,那位女仆果然如他所料睡着了。

“现在我们就得进去!你怕了吗,克里斯托弗?你怕了吗?”

秋良忽然变得十分亢奋,一时之间,我对凌田的恐惧又涌上心头。到了这个节骨眼,我们两人谁也不可能临阵脱逃,于是我们尽可能放轻脚步溜到用人房那个角落,再一次一起站在那道素面木板墙的幽暗走廊中。

我记得我们毫不犹豫地迈步走向凌田房间,就在剩下四五码的时候,不知怎么我们就停了下来,有那么一会儿,我们两个都无法继续前进;要是那一刻秋良转身就跑,我一定也跟着跑。不过我的朋友似乎又生出了一线决心,便向我伸出手臂说:“来吧,老哥!一起,我们走。”

我们挽着手臂,就那样走完最后几步。接着秋良把门拉开,我们一起往里头瞄。

我们看见房间不大,没什么家具,收拾得整整齐齐,木头地板也扫得干干净净。窗户放下了遮阳帘,不过灿烂的阳光仍从边缘泻下。空气中微微飘着线香焚烧的味道,房间另一头有座神龛,床则又低又窄,还有一个大得出奇的百屉柜,柜子的漆饰十分美丽,每个小抽屉上都饰着一个雕花拉环。

我们走进房间,有好几秒钟我们一动也不动,连大气都不敢出。后来秋良轻轻呼了一口气,笑容满面地转向我,显然很高兴终于克服他多年来的恐惧。可是不一会儿,胜利的喜悦就变成了某种担心,因为这个房间似乎看不出有什么邪恶之处,这么一来,秋良岂不是显得庸人自扰?我还来不及说什么,他立刻指着百屉柜,压低急切的声音说:

“那里!在那里头!小心,小心了,老哥!那些蜘蛛,它们,在那里头!”

我一点也没被他吓到,他一定也看出了这点。然而有那么一两秒,我心中浮现了一个影像:那些小抽屉在我眼前打开,那些怪物——它们正处于从断手化成蜘蛛的各个变幻阶段——伸脚出来试探。不过这时候,秋良兴奋地指着凌田床头的矮桌上立着的小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