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第3/3页)

“怎么会这样呢,先生?”警探脸色苍白如纸,“怎么会有这种事?尽管我做了这么多年的探员,我还是无法理解这种……”他说不下去,转身背对着我。

“很不幸的是,我看不出有别的可能,”我平静地说,“事情的确令人震惊。我们似乎正俯瞰着黑暗的深渊。”

“如果是什么路过的疯子,我还能接受。不过,这……我想到都觉得恶心。”

“您不得不接受,”我说,“我们必须接受事实。因为事情就是这样发生的。”

“您确定,先生?”

“我确定。”

他凝望的眼神越过邻近田野,落在远处的一排村舍。

“在这种情况之下,”我说,“我可以体会您会因此气馁。不过容我直言,还好您没有听从令尊的建议。因为像您这样的人才,警探先生,这样的人才实在难得。像我们这样的人,我们的职责就是打击坏人,我们……该怎么说好呢?我们就像系住百叶窗叶片的细绳。一旦我们系得不牢靠,一切都会分崩离析。您背负的责任可是相当重大啊,警探先生。”

他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又开了口,语气里的坚决让我吃了一惊。

“我只是个普通人,先生。我会留下来尽我所能。我会留在这个位子上尽全力打击毒蛇。不过这回的对手可是个九头怪兽。你砍掉一个头,它却又长出三个。我觉得情况就是这样,先生。情况变糟了。每一天都在恶化。这里发生的事,这些可怜的小孩……”他转回来面对着我,我此时可以看到他脸上的怒火,“我只是个小人物。假如我有身份地位”——此刻,毫无疑问,他以控诉的眼神直视我双眼——“假如我有身份地位的话,老实告诉您,先生,我决不迟疑。我会直攻它的要害。”

“要害?”

“毒蛇的要害。我会去做。何苦跟这斩之不尽的头搏斗呢?我今天就到毒蛇的要害所在,斩草除根,免得……免得……”

他显然词穷了,只能站在那儿瞪着我。我不记得我回答了什么。也许喃喃说了这类的话:

“您能这么做的话,真是再好不过了。”然后转身离去。

还有去年夏天的一件事,那次我前往皇家地理学会听H·L·莫蒂默演讲。那个晚上相当温暖。一百多个听众,都是各个领域的一时之选;我看到听众里有一位自由派人士,还有一位来自牛津大学的知名历史学家。莫蒂默教授才讲了一个多小时,厅里已渐渐闷热起来。他的论文题目是:“纳粹主义是否会威胁基督教?”内容充满争议,认为全民普选会减弱英国对国际事务的控制力量。演讲后的发问时间,厅内讨论气氛炽热,不过都无关莫蒂默教授的想法,而是关于德军进入莱茵河以西非军事区的动作。宽容与谴责德国这项行动的声音一样热烈,不过那夜,我才刚度过忙碌不堪的几周,没花力气跟着起哄。

讨论得差不多了,来宾被引领到隔壁厅里用点心。那一边空间实在不够,等我进去的时候——我后面还有一串人呢——里头早已摩肩接踵。那夜留给我的印象,有一幕是身材高大、穿着围裙的女士,端着装有樱桃的托盘,挤过人群;还有一幕是头发泛白、体形如鸟的教授们,两两在那里交谈,大家的头部都往后仰,以保持礼貌的谈话距离。我觉得这种环境我实在待不下去,于是往出口挤了过去,此时有人轻拍我肩膀。我回头看见坎农·莫利对我微笑。他是位牧师,最近有个案子多亏他鼎力协助,不知他是否有话要跟我说,于是我停下来打个招呼。

“今夜真是棒极了,”他说,“启发了我好多思考空间。”

“的确有趣极了。”

“不过恕我直言,班克斯先生,我看到您也在会场,就等着听您发表高见呢。”

“可惜今晚我有点体力不济。再说,厅内每位来宾对这个议题的了解,似乎都比我多得多。”

“哪,您太客气,太客气了。”他笑了笑,轻轻碰了我胸口一下。接着他靠了过来——也许背后有人推挤——他的脸离我仅数寸。“我老老实实对您说,”他开口道,“我有点意外,您怎么忍得住不发言。大家都在谈论欧洲的危机。您说您累了;也许只是礼貌性的托辞罢。无论如何,我没想到您会任由他们胡诌。”

“胡诌?”

“我要说的是,请您包涵——今晚出席的这些绅士们,自然会认为欧洲是当前世界动乱的暴风眼。不过,班克斯先生您,您当然知道真相。您知道我们目前危机的中心,其实距离我们非常遥远。”

我认真地看了他一会儿,然后说:“对不起,先生。我不太懂您指的是什么。”

“噢,怎么可能呢。”他笑笑,一副心照不宣的样子,“您怎么可能不懂。”

“我说的是真的,先生,我真的不明白为什么您会认为我对这种事有什么独到的见解。没错,这些年我调查过一些刑案,也许我已描绘出某些邪恶的形式如何显形的基本图像。可是,对于强权之间如何保持平衡,我们如何遏制欧洲境内激烈的欲望冲突,对于这类事情,我得承认我没什么大理论可言。”

“没有理论?也许没有。”坎农·莫利继续对我微笑,“不过您有的,这么说好了,那是一种特殊的背景,当前我们一切焦虑的核心其实就跟这个背景有关。噢,别这么说吧,好老兄!您完全清楚我指的是什么!您比谁都清楚,暴风眼根本不在欧洲,而在远东。说准确一点,是在上海。”

“上海,”我语气疲软,“没错,我也觉得……觉得那个城市里,的确有些问题。”

“的确有问题。原本只是当地的问题,却任由它蔓延坐大,这几年来,把毒素散布到世界各处,浸透了我们的文明。这个哪里需要我来跟您提。”

“我想,先生,您会明白,”我说,决定不再隐藏我的不悦,“我这些年致力于阻止犯罪与邪恶的扩张,不管它们在何处现身。但是,我当然也只能在我有限的领域里发挥所长。至于那些发生在海角天涯的事,说真的,先生,您总不能期望我也……”

“噢,别这么说吧!真是的!”

我原本几乎要失去耐性了,可巧有位牧师挤过人群来跟他寒暄。坎农·莫利将我们介绍给对方认识,我也趁机告退。

这种事还有好几桩,就算没这么明白直截,也渐渐累积成一股推动力,让我渐渐往某个方向走去。当然,这也包括那次在德雷科茨的婚礼上与莎拉·亨明斯的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