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第2/3页)

“可是对你却不同,你很可能命中注定要幸运很多,按照香格里拉的标准,你的阳光还没有开始照射呢。这是可能的,今后几十年你将和现在一样,不会再衰老下去,像当年的亨舍尔那样青春永驻。但是,请相信,这还不过只是肤浅的起始阶段。等你到了其他人那样的年龄,会步入一个至高的境界,即使这一过程非常缓慢。到了80岁,你依旧能像个年轻人一样爬到峡关里去,可是,到了这个岁数的两倍时,你就不要再指望这整个奇迹还会继续下去。我们不是奇迹的创造者,谁也征服不了死亡,甚至无法对抗衰老。我们已经做到的和我们有时能够做到的,只是延缓生命的节奏。在这儿,我们能够用非常简单的手段达到目的,而在别处这是绝无可能的。但绝不容许出差错,最后的终结恭候着我们所有的人。

“但即使如此,也是迷人的。我已经向你展示了一个非常诱人的未来——在长久的宁静中,你却在悠然地观看云起日落;此时,外面世界里的人们正听着时钟的敲鸣,却没人在意此番美景。岁月来了又去了,你将从鱼水之乐中步入到一个节制、朴素,然而同样惬意的境界,你会失去肉欲、食欲的热切渴望,可你得到的东西足以补偿它们;你将获得安宁,并有所领悟,变得成熟而智慧,还有清晰的记忆之美。所有这些好处当中,最宝贵的是你有了时间——那最珍贵而可爱的礼物——你们西方人越是追求却越是失去。你将会有充裕的时间来阅读——再不用为节省时间而走马观花或因唯恐太花时间而放弃某些研究。你也有相当好的音乐鉴赏力——那么,这儿有一大把可供你选择的乐谱乐器,平静而无限的时间将带给你最丰富的体会。此外,我们还觉得你很有人缘——难道这没有促使你去考虑建立一种明智而平淡如水的友情?一种长久而仁慈的心灵沟通以至于死神都不愿按惯例急着来召唤你。如果你喜欢独处,为什么不利用这里的亭榭使你的独自深思更有意义呢?”

声音停了下来,但康维并不想去填补这短暂的沉默。

“亲爱的康维,你一言不发。请原谅我说了这么多——我属于那种根本不在意油腔滑调和滔滔不绝是否不妥的年龄和民族……或许,你也正在想抛开处在另一世界里的妻儿老小?或是曾经的那些雄心壮志?相信我,尽管这份悲痛开始会很厉害,但那只是一时的。十年以后,连它的幽灵都不会再来缠你。不过,说实话,假如我没猜错的话,你本人并没有舍家之苦。”

这样准确地被他言中,康维大吃一惊。“你说对了,”他回答说,“我没结婚,没几个密友,也没有什么雄心壮志。”

“没有雄心?那你是怎样摆脱了那些无处不在的邪气的?”

康维第一次感到现在是实实在在的交谈。“我总是有这样一种感觉,似乎在我的职业生涯里总是与成功擦身而过,让人相当苦恼,那恐怕是因为还需要比我所料想的更多的努力。我只是在领事馆供职,这个职位很合我的脾性。”

“而你的心思并不在那上面?”

“别说心思,我连一半的精力都不肯花。我这个人很懒。”

那满满的皱纹加深变紧,过了很长一会儿康维才恍然意识到很可能是活佛在笑。接着,又传来那耳语似的低语:“干傻事时懒惰是一大美德啊。不管怎样,你都很难发现我们会强求谁去做什么事。我相信张一定给你解释过我们的节制的中庸原则了,连积极性我们都主张要节制。譬如我自己,曾有能力学好10门语言,如果我不节制,可以一口气学会20种语言,但是我没有这样。其他事,皆可以此类推。你将会发现,我们既不是纵欲者也不是苦行僧。在达到耳顺境地的年纪之前,我们与众同乐,而对年轻同僚们的欲求——峡谷里的妇女也以节制的中庸原则处理她们的贞操。我多方考虑以后,认为你不必费力就会习惯我们这里的这些做法。张也是这么认为的。所以经过这次见面以后,我得承认我在你身上发现了我在近一个世纪以来在其他来者身上从未发现的一种奇特的品质。不是那么玩世不恭,也不是疾恶如仇。也许有一部分的幻灭,但还有一副清醒的头脑,谁料到能在一个年纪小于100岁的人身上找到这种品质,如果用一个词来表达,就是毫无激情。”

康维答道:“极为恰当的一个词,毫无疑问。我不知道您是否把所有外来者都要分门别类,如果是,您可以将我标注为‘1914—1918’的人,因为这四年的欧洲战争成就了我这个你们古董博物馆中独一无二的品种——同我一起来的另外三个不属同类。这几年中我耗尽了我的激情和能量。尽管我很少谈论此事,从那时以后,我只请求世人一件事:让我自由独处,别来打扰我。我到了这里后发现了吸引我的那种魅力、那份宁静。毫无疑问,正如你所说的,我会适应这一切。”

“说完了吧,我的孩子?”

“我希望我能恪守你们的节制的原则。”

“你很聪明——张也告诉过我——的确相当聪明。但是,你难道对我所勾勒出的前景没有什么更奇妙的想法吗?”

沉默片刻,康维回答道:“您讲到的那个已经发生的故事,我印象非常深刻,您对于未来前景的描述我也的确感兴趣,但老实说,我觉得它太过空洞和抽象,我看不到那么远。如果明天或下周,抑或明年就离开香格里拉,我肯定会很惋惜的。可我以为能否活到100岁不是可以预言的。跟面对其他任何将要经历的未来一样,我可以面对它。但为了让我产生渴望,那就必须有些意义。我常常自问生命是否有意义;如果没有,活得再长可能更茫然罢。”

“我的朋友,这座建筑既是属于佛教的又是属于基督教的,而它们的传统是绝对可靠的。”

“也许吧,但恐怕我还是搞不懂为何人们对百岁老人如此之羡慕。”

“至少有个原因是可以确定的,这也是他们愿意生活在世外桃源的唯一原因。我们不相信无用的尝试和纯粹的狂想。我们有一个梦境,一个幻象。这一幻象是1798年佩劳尔特奄奄一息地躺在这间屋子里时第一次在他眼前出现的。他回想着自己漫长的一生,就像我已经跟你讲过的,他感觉似乎所有最美好的事物都难以持久,转瞬消失,它们被战争、欲望、野蛮摧毁到一点儿不剩。他目睹过的景象一幕幕从他心中掠过,头脑中又浮现出许多其他情景;他看到一些国家强大起来,但不是表现在智慧上,而是表现在野蛮的狂妄上,这将带来毁灭;他看到它们的武器的威力在成倍成倍地增长,已到了一个人武装起来就足以与整个法王路易十四的军队相匹敌的地步。他设想把大地和海洋都堆满人类废墟后,他们就开始转向天空、宇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