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第2/3页)

康维微笑道:“我想,你一定要说没有一种人类情感能够挨过五年的分离?”

“哦,当然能够,毫无疑问,”这汉族人答道,“但关键在于,它变成了我们能够承受的一丝淡淡的忧伤。”张接着解释道,五年的预备期过后,便开始延缓寿命的修炼,如果成功,人就会在年过半百之时看上去只有40岁,像康维,就会永远停留在这个好年华上。

“那说说你自己吧?”康维问道,“你是如何达到现在这种境界的?”

“啊,亲爱的先生,我很幸运,能在很年轻——只有22岁的时候就到了这里。你可能想不到,当时我是个士兵,1855年参加剿匪,我指挥一支侦察小队在执行任务,本来应该回去向我的上级长官们报告情况,但我们迷失在大山中,一百来人只有七人在严酷的气候中活下来了。当我终于被救到香格里拉时,已经奄奄一息,要不是仗着年轻体壮,也早就不在了。”

“22岁啊,”康维念叨着,一面掐指算:“那您现在已经97岁了?”

“不错,要是喇嘛们认可,我很快就将功德圆满了。”

“我明白了,您在等待一个满数。”

“不,我们这里没有严格规定的寿数,但一般认为一个世纪是一个年寿。活过这个年寿,就不再有凡人的情感了。”

“的确,我也这么认为。那在那之后呢?你估计需要多久呢?”

“我希望能加入到喇嘛中去,而香格里拉使这愿望有了实现的可能。可能是许多年后,也可能是下个世纪,或者更久的未来。”

康维点点头道:“我不知道是否该祝贺你——在这世界上你似乎被赐予了两个最好的东西。你度过了一段悠长而愉快的青春岁月,而一段同样漫长而愉快的晚年就在眼前。你是什么时候开始显老的?”

“过了70岁,通常如此,不过我想我仍可以说,我比实际年龄看上去更年轻。”

“显然如此。假设您现在离开这个峡谷,会怎么样呢?”

“会死,出去几天就会死。”

“有必要这么悲观吗?”

“世上只有一个蓝月谷,那些指望能找到第二个的人们,对自然也是太过苛求了。”

“嗯,但假如你在很早以前离开了山谷,那又会怎样?我是说,比如30年之前,在你风华正茂时,那又会怎样?”

张告诉惊愕的康维:“不管你什么时候离开峡谷,你很快就会变成与你实际年纪相符的容貌。几年前就有过这样一个奇怪的事情,当然在此之前还有过几例。有一个实际年龄80岁的俄国籍香格里拉人听说有一队旅人将从峡口经过,就径自跑出去寻找他们。他还是壮年时就来到这里了,对我们这一套修行方法掌握得相当好,以至于到了近80岁高龄时,看上去却不到40岁。如果不是出了那些岔子,他本该一个星期内就返回的,然而很不幸的是,他被一些游牧部落抓住,被囚禁起来,带到很远的地方。我们都以为他迷了路,可是三个月后他回来了,是从俘获他的土著人那里逃回来的。当年外貌不到四十岁的他这时已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一个老态龙钟的人,并且很快也就像一个老人一样的寿终正寝了。”

康维陷入了良久的沉默。他们在图书室中交谈着,而在张讲述的大部分时间里,康维都在透过窗户眺望那条通向外界的隘道,只见一溜云彩横挂在山巅。“一个多么可怕的故事,张,”康维呆了一会儿才说,“它让人感到时间好像一个恶魔,守候在峡谷外面随时扑向那些不愿呆在谷里的懒汉。”

“懒汉?”张感到不解地问。他的英语水平极好,但有时对某些俚语也不甚了然。

“懒汉,”康维向他解释道,“是个俚语——slacker——就是无所事事者。当然,我并不是当真的。”

张点点头,表示感谢。他对语言非常感兴趣,喜欢富有哲理地琢磨一个词。“很有意思,”他顿了顿又接着说,“你们英国人把懒散当做一种恶习,而我们恰恰相反,懒散通常比忙碌更受欢迎。现在的世界太紧张了,多一些懒散者不是很好吗?”

“我倾向于你的看法。”康维答道,神情既严肃又像开玩笑。

在会见过活佛后,康维陆续认识了一些新面孔。这些新相识与康维相处得不即不离。张为他们互相引荐时,既不过分热情,也毫不勉强,而康维则感受到一种非常吸引他的氛围,在这新的氛围里没有紧张兮兮的喧嚷,也没有面对延宕的失望。张向他解释说:“有一些喇嘛很长一段时间都不会接见你——也许是好几年——但不用觉得奇怪。时候一到,他们便会准备好与你结识,他们不急于这么做并不表示他们不愿意这么做。”以前康维到外国使馆拜见新到任的官员时,也常有这种感觉,他认为这完全可以理解。

然而,他也确实见到了一些人,而且非常愉快,同这些三倍年长于他的人攀谈,一点都没有在伦敦和德里那种强人所难的尴尬。他认识的第一个人叫迈斯特,是个典型的德国人,是上个世纪80年代一支探险队的幸存者。他英语讲得不错,尽管有口音。几天后,他又高兴地结识了活佛曾特意提到的那个音乐家阿尔丰斯•布里亚克。这位精瘦结实的小个子法国人看上去很年轻,却声称自己是肖邦的门生。康维觉得他和那个德国人都很好相处。他已经私下里对他们进行了分析,并经过几次更深入的会面之后,康维得出两个结论:这些人虽然外貌各异,但看起来年龄上无多大差别。再有就是,他们聪明睿智,但在发表自己的见解时全都四平八稳,很有分寸。在和他们的交往中,康维总能作出恰如其分的回应,他发觉他们都看出了这一点,自己也很是满意。他还发现,他们其实与其他任何有文化的群体一样易于相处,尽管他们在听他回忆那些遥远而不熟悉的往昔时常常表现出一种古怪和奇特的样子。比如有一个鹤发童颜的老者,在交谈中问起康维是否对勃朗特姐妹感兴趣。康维说一般般,于是那老者说:“你知道,四十年代我在约克郡西区当副牧师,我到过海沃斯在牧师住宅区住过。在那里我对勃朗特姐妹作了一番全面的研究——真的,我正在写一本关于她们的书,也许你什么时候会想拿去读读?”康维热诚作了应答。

后来,他和张一起出来,一路谈论那些喇嘛们各自入藏前的生动回忆。张告诉康维,所有到这里的人首先要回顾自己来此之前的生活,这是整个修炼过程的一部分。“在心中廓清前半生,全面审视自己的过去。这是达到清心寡欲境界的第一个步骤。就像任何对前景的展望,要力求精准和清楚。在这里待上足够久之后,你会发觉自己晚年的生活逐渐悄然转向一个新的焦点,就像透过一台调整了焦距的望远镜,一切事物将固定而清楚地突现出来,并按其正确的深刻含意恰当地均衡布局起来。譬如,你碰见的那位夏洛蒂研究者就认清了他生命中最重大的时刻是他年轻时拜访那所住着一位老牧师和他三个女儿的老宅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