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2/4页)
米娅的工作风格魄力十足,只保留她喜欢的照片,扔掉其余的。灵感枯竭的时候,她就把每张照片都洗出来,毁掉所有底片。“我又不打算一照多卖。”穆迪问她为什么不多洗几张的时候,她漫不经心地回答。她很少拍人像——偶尔会给珀尔拍一张,比如女儿躺在草坪上的床板中间那次,但她从来不把珀尔的照片用于工作,也不用自己的照片。有一次,珀尔告诉穆迪,米娅做了一组自拍,在照片里用不同的物品——黑色蕾丝花边、马栗树的叶子、潮湿柔软的海星——挡着脸,最后忙了一个月,把照片的数量精简到了八张。它们既美丽又令人毛骨悚然,珀尔到现在依旧印象深刻:母亲明亮的眼睛从海星的触手之间向外窥探,好像一颗闪光的珍珠。可最后米娅还是烧掉了这组照片和底片,原因连珀尔都无法理解。“你花了那么多时间,”珀尔问母亲,“就为了‘叭’的一下,”她打了个响指,“把它们全都烧成灰?”
“我觉得效果不好。”米娅只回答了这一句。
而她真正保留下来并且卖掉的照片,都是相当令人震撼的作品。
住在安娜堡的豪华转租房的时候,米娅把房东们的许多家具拆分成零件,再加上各种奇怪的装饰——像她手指一样粗的螺栓、原木横梁、单独的脚掌——组合成动物的样子。比如把一张笨重的十九世纪书桌变成“公牛”,两侧的抽屉是粗壮的“牛腿”,抽屉上的铸铁把手是牛的“鼻子”“眼睛”和闪光的“阴囊”,一把呈扇形摊开的笔从桌子里探出来,组成了新月形的“牛角”。在珀尔的帮助下,米娅将这些部件摆在奶油色的波斯地毯上,营造出雾气蒸腾的背景,然后她亲自爬上桌子,以俯瞰的角度拍照,然后把书桌重新拼好;她把一只破旧不堪、已经碎成拱形金属网的中式鸟笼组装成一只老鹰,它伸展的“翅膀”有着黄铜组成的骨架,仿佛正要起飞;她在一张沙发里填充了许多东西,把它变得鼓鼓囊囊的,装扮成一头“大象”,象鼻子高高扬起,好像在吹奏管弦乐。这一系列照片既有趣又令人不安,动物的形象难以置信地精致逼真,只有凑近了才能看出它们是什么做的。通过朋友安妮塔——纽约一家画廊的老板——米娅卖出了不少这种照片。珀尔没去过纽约,也没见过安妮塔,米娅则讨厌纽约,永远不会到那里去宣传她的作品。“安妮塔,”有一次米娅在电话里告诉这位朋友,“我非常爱你,但我不能去纽约做展示,不,哪怕这样能卖出一百份作品也不行。”她顿了顿,又说,“我知道会有这样的效果,但我不能去,你明白的。好了,你已经尽了力,我已经很满足了。”尽管如此,安妮塔还是设法卖出了六七套照片,这意味着米娅可以在接下来的半年中留在家里搞新项目,不用出去帮人打扫房子了。
珀尔的母亲是这样工作的:用四到六个月时间完成一个项目,然后开始下一个。她马不停蹄地工作,做出一组照片,交给安妮塔——通过她的画廊,至少能卖出其中的一小部分。起初的售价很便宜——几百美元一幅,米娅有时候不得不同时接两份甚至三份工作。随着时间的推移,她的作品得到了艺术界的认可,安妮塔能以更高的价格卖出更多的照片,足够支付米娅和珀尔的账单——食物、房租和大众车的油费——甚至还能付给安妮塔百分之五十的抽成。“有时候一幅照片能赚到两三千美元。”珀尔骄傲地告诉穆迪,穆迪迅速心算了一下:假如米娅每年卖出十幅照片……
有些照片却卖得没有那么好——比如米娅的“骨骼叶脉”摄影系列,只卖出一幅,为此,项目完成后,她一连几个月都不得不去做些奇怪的工作:打扫房屋、插花、装饰糕点。好在凡是需要动手的活计她都擅长。她倾向于选择一些不用直接与顾客打交道的工作,因为这样她就有了独处和思考的时间,像服务员、秘书和售货员之类的职位都不在她的考虑之列。“我做过一次售货员,那时你还没出生,”她告诉珀尔,“但只坚持了一天。一天。经理不停地唠叨,指挥我把衣服挂回架子上去,顾客会偷偷把衣服上的珠子扯下来,拿给我们要求打折出售。我宁愿给人家擦地板——只要让我一个人在房子里待着——也不愿意干这个。”
好在米娅的其他作品确实有销量,而且获得了关注。某个系列——做了一段时间的裁缝之后,米娅开始准备这个项目——的收入,足足支撑了母女俩接近一年的开销。她去二手商店买来一批旧动物玩具——褪色的泰迪熊、破烂的毛绒小狗、开线的兔子——越便宜越好。回到家,她把这些玩具的接缝拆开,掏出里面的填充物翻晒,清洗外皮,重新抛光眼珠,然后再把它们缝到一起——但外皮是翻过来的,里面的部分朝外——看上去有种诡异的美感,磨旧了的粗糙毛皮很像天鹅绒。动物玩偶的神情姿态也有变化:背部和颈部更挺直,竖起来的耳朵更加灵动,眼神清澈了许多,仿佛经历了转世重生,透出一股更为老成、大胆和睿智的气质。珀尔喜欢看米娅工作:她母亲趴在厨房的桌子上,用外科医生的工具——手术刀、针头和镊子——将破旧的玩具改造成艺术品。这套作品的每一幅都被安妮塔卖了出去,据她说,其中一幅还被纽约的现代艺术博物馆收藏了,她恳求米娅再创作一套类似的作品,或者至少加印本,然而米娅表示拒绝。“这个创意已经完成了,”她说,“现在我要处理其他创意了。”她就是这样与众不同,而且总能想出新点子。珀尔很肯定,米娅总有一天会出名;总有一天,她亲爱的妈妈会跻身“那些艺术家”的行列,比如库宁、沃霍尔和奥基弗,大家都知道他们的名字,这也是她不介意她们现在过的这种缺衣少食的动荡生活的原因之一;总有一天,每个人都会看到她母亲的才华。
对穆迪而言,母女俩的存在方式突破了他的想象,旁观沃伦一家的生活就像欣赏魔术,是种奇妙的体验,他仿佛眼睁睁地看着她们把一只空杯子变成一个闪闪发光的银罐子,从丝绸大礼帽底下凭空拖出一块热气腾腾的馅饼;又像是亲眼目睹鲁滨孙是如何在荒岛上奋力求生的。与米娅和珀尔相处的时间越多,他就越对她们着迷。
穆迪还了解到她们以前是如何四处流浪的。两人喜欢轻装简行:一路上只带两只盘子、两个杯子、几件不成套的餐具和一包换洗衣服,当然还有米娅的相机。夏天,她们会摇下车窗上路,因为“兔子”没有空调;冬天,她们晚上开车,汲取一点儿发动机的温度,白天把车停在阳光照得到的地方,在车上睡到日落再出发。不冷不热的晚上,米娅会把行李堆到前排搁脚的地方,和女儿合盖一条行军毯,躺在后座上睡觉。为了保护隐私,她们在后车窗和前排座位的头枕之间撑起一块床单,权当帐篷。到了吃饭的时间,她们把车停在路边,躲在驾驶座后方吃纸袋里装着的食物:面包、花生酱、水果,有时配着萨拉米香肠或者意大利辣香肠(假如米娅能够买到打折香肠的话)。有时她们会一连开上几天甚至几周的车,直到米娅觉得到了合适的地方才会停下来。